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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二卷


青浮山不说四季长青,但也算是茂盛时节绿带环腰,薄雾笼罩,宛如仙境。从山上往下俯视,大片大片的尽是绿水青山,葱翠林子。

        一处别致的木屋就横卧此处,三伏日里夏风习习,寒冬腊月里聚暖存温。屋子里住了四口人,一对游仙夫妇,一对兄妹孩童。

        世间人皆称其夫妇二人隐居桃源,不知所踪,或生或死,难以定论。毕竟那二人数十年前就已横空消失,什么物什一概没有带走,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地离开了仙门,真真是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叫人无处去寻。

        知道的再多一点的老前辈,就会哈哈一笑,了然道,那不过是所谓正邪不两立,世人所不容的形势所逼而已,哪来的闲情逸致、闲云野鹤之说?

        这对夫妇数十年间藏匿于山野之中,自耕自种,在隐居的第三年诞下一子,那一年正好是庄稼丰收最胜的一年,一高兴索性给长子取名江禾。

        夫妇二人对江禾极尽教导,可惜江禾脾性软弱,天赋不佳,无论是四书五经之学术,还是仙脉术法之参透,都不能有大长进。所幸天性善良,一草一木都不轻易糟践,对于修禅倒是有一定发展前景。待江禾长到两岁半的时候,家中添了一个小妹,出生之日金光乍现,百鸟齐鸣,声势甚为浩大。江禾躲在柴房里望着天空异象,心想这个小妹肯定不简单。

        小妹出生后,他着急忙慌地跑去看,从父亲江远成手里巍巍颤颤地接过小妹时,正对上小妹两只葡萄一般黝黑的眼睛,咧开嘴朝他咯咯直笑。

        像是被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心花怒放,从此以后再也没去山野里玩过,整天待在屋里逗小妹笑。

        小妹也很黏他,他做课业的时候,就会睁着一双黑漆漆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地趴在一旁静候,江禾看过来的时候,就会咧开没长齐牙的嘴巴笑。

        小妹名叫江南渊。江南渊会说话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哥哥。

        至于原因,其一是因为他的确对这个小妹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其二就是江远成眼里几乎只有他刚生产过的体质极弱的妻子,江南渊都丢给他管了。

        与他不同,江南渊从小就显现出不凡的天赋,学东西也学得极快,不用怎么努力就可将爹爹娘亲传授的东西融会贯通。所以当她早早地完成课业的时候,江禾经常还要冥思苦想个好几个时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江南渊的天赋就大不如前,学东西要和他花费差不多的功夫,学术法也要苦练个好几天才能掌握,他那段时间经常忧思,不知小妹是哪里出了岔子。

        但江南渊天赋异禀,自然是个心高气傲的,他害怕伤害小妹的自尊,每每想开口的时候,都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江南渊花费三天时间才看完一本他一天就参透的佛书时,他憋不住了,在给小妹研墨的时候斟酌道:“小妹啊,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江南渊笑嘻嘻地用狼毫沾着墨汁在纸上哗哗泼墨作画,一副惨绝人寰的江山图跃然纸上:“没有呀。”

        江禾见了,皱起眉道:“我予你研墨,是想你好好写字,温习功课的,你画这些做什么?”

        语气已然不快,江南渊怯怯地看着兄长不妙的面色,没说话。

        江禾性子温软,对她又是极尽包容,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她将画纸一推,坐在蒲团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江禾,江禾却不再看她,转身出了门。

        出门前正好撞见听墙角的江远成,江远成尴尬地一摸胡子,哈哈道:“哎呀,阿禾,这么巧呀,哈哈哈。”

        江禾瞪着他,没说话。

        江远成道:“你忧心阿渊我能理解,但这也读不好书也没关系嘛,反正我跟你娘也是随便教教的,哈哈哈。”

        江禾无奈道:“爹,您就别来添乱了。小妹天人之姿,以后不会只留在这样的荒山野岭的。”

        江远成:“怎么会呢,你怎知她不愿?”

        “她一定不愿。”江禾抬头看着他,笃定道,“隐居于此只是你和娘的心愿,小妹从小就爱往外跑,是不会愿意留在这样的犄角旮旯的。等你们故去后,我可以留下来给你们守坟,但小妹是一定要出去的。”

        江远成抿起唇,沉默半晌道:“你这坏小子,你老子还年轻,怎么就要守坟了?快呸呸呸。”

        江禾知道他爹揣着糊涂当明白,摇摇头走了。

        不料紧接着在下一个拐角又撞上了娘亲。彦婉露出了和父亲一样尴尬的微笑,道:“哎呀”

        “‘哎呀,阿禾,这么巧呀,哈哈哈’。”江禾道,“你们表情一样就算了,台词能不能换一换?”

        彦婉:“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儿子,打小就聪明。”

        江禾摇摇头要走,大约走出十余步的时候,彦婉突然在他身后道:“阿禾,对不起。”

        江禾没说话,摆摆手走了。

        其实他知道,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敢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什么身份,但知道他们好不容易偏安一隅,是不愿再去掀起风浪的。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但是小妹处处异于常人,自是万里挑一的奇才。他虽然自身别无长处,却对小妹毫无半点嫉妒之心,就算是听见父母闲谈絮语中透露出的一丝叹息,也一心盼着她能一骑绝尘。

        江氏夫妇常说,他有一颗圣人之心。但是圣不圣人的他并不在意,他早早就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最耀眼的明珠,值得一群人在背后为她撑起长裙,而他愿意做她背后的支撑,仅此足矣。他甚至谈不上是蒙尘的美玉,他只是一粒尘土,他一直知道。

        但是却觉得小妹生来娇艳,妥妥一方美玉,怎可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呢?

        心有阴霾地在外闲逛了半天,看看天看看水,心中好受些了,又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对待小妹,于是上树摘了几个李子,带回去给江南渊赔罪了。

        江南渊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看他回来,忙不迭将自己一下午的成果拿去给他看。江禾弯腰拾起,看了半晌,将兜里的李子递出去。

        江南渊抱着他的裤腿,脆生生道:“哥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嘛。”

        江禾叹了口气,道:“阿渊,你太心浮气躁了,近日根本学不进去东西,进度落得太狠了。”

        江南渊乖巧地小声道:“对不起嘛。”

        “你与我道歉做什么。”江禾俯身熟练地将她抱起来,无奈道,“从明日开始,我花一天时间做完的东西,你最多花半天;我一口气读了五本书,你得最少读十本,听到没?”

        江南渊眨巴着大眼睛,没说话。

        江禾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蛋,重复了一遍:“听到没?”

        江南渊连忙点头。

        于是后来的日子,他发现江南渊好像算好了一般,说半天就半天,一点也不会晚;说十本就十本,一本都不会多。他有几次暗中观察她,发现她既打瞌睡又偷吃酥饼,就在这样极度耗费时间的状态下,依旧是稳稳当当地做完他交代的事,做完后就抱着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候着他,哪儿也不去。

        他心想真是奇了,直到有一天撞见江远成和江南渊在屋里对话。

        江远成先是抢走了江南渊桌子上的一半糕点忙不迭地塞进嘴里,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江南渊慢慢嘟起的脸,就在江南渊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开口道:“你个小破孩,装得挺像哈,以为我看不出来?”

        江南渊摆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江远成坐在案上,俯下身来敲着桌子缓缓道:“你一个时辰就能学会的东西,非得整个一两天完成是吧?”

        江南渊登时惊恐地望向他。

        江远成顺走了她碟子里剩下的糕点,起身走了:“你们兄妹俩啊,真是爱给对方操心。”

        江南渊小声道:“爹,你不会跟哥哥说的吧?”

        江远成嚼着糕点,含糊不清道:“我管你俩的破事儿?给你娘炖汤去了。”

        江禾站在屋外,连忙侧身避了一避,心中酸得发堵。

        江南渊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父亲母亲就允许他带着小妹去山野林子里玩耍了。

        江南渊年龄越大,性子越顽劣,倒不是说不听话,就是上蹿下跳的劲儿十足。经常他还在这边布置打山鸡的陷阱,那边她已经冲进林子里一只手逮一只地跑出来,笑嘻嘻地塞进他怀里。

        江禾身体不如她好,天凉一点的时候一吹风就会感染风寒,特别是腊月寒冬,经常是卧床不起的状态。江南渊则大不相同,就是穿着一件薄衾跑进雪地里撒泼打滚也没事。有一年因病卧床时,他三番五次地叮嘱江南渊不要再出去玩闹挨冻,江南渊不信,硬要在寒风里吹个几个时辰才舒服。江氏夫妇也拦不住,这小家伙天没亮就跟球一样溜出家门,大半天才回来,天地茫茫找也找不到。

        江南渊出去鬼混的第十天,终于翻了船。

        江氏夫妇把她从冰窟窿里捞上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双眼紧闭,浑身冰冷僵硬,把一家人吓得够呛。

        江禾又气又心疼,但又无可奈何。

        他皱着眉把今天熬的最后一碗药喝完之后,把瑟瑟发抖的小妹抱在怀里,暗暗叹了一声就这样都不烧,真是奇才。

        不料自那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害过病,且第一次能在冬天下床了。

        江南渊那晚虽没烧起来,但第二天却一直昏厥不醒,胡言乱语,情形甚是骇人,他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端着热水,眼圈通红。

        江远成把江南渊带到他倾尽数十年打造的石窟里,为她逼寒逼了近一个月,江禾每晚躲在被子里都能听到江南渊神志不清的呼唤。

        再见江南渊的时候,她还是活蹦乱跳的。恰逢开春,她还拉着他去外面采花。

        江禾心有余悸地把她裹得像一只粽子,训斥道:“不许再到处乱跑了,得亏你命大,不然上次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就该没了。”

        江南渊笑嘻嘻道:“知道啦。”

        江禾摇摇头。只要她说知道了,就一定只是“知道了”。他这小妹性子野惯了,出门不摔个几跤是不会尽兴的。

        一家四口就这样在山野里度过数十个年头,也算是自得其乐。直到这与世隔绝的桃源里闯进一批掩面人。

        那一日傍晚,江禾还在温书,江南渊无所事事趴在对面地给他作了副读书像,完了笑嘻嘻道:“哥,你看我给你画的像不像?”

        江禾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结果一看便笑了,温和道:“阿渊作的这像,属实不太像人了。”

        江南渊咯咯直笑,笑完后看他还要继续温书,实觉无所事事,又道:“哥,林子里面的枣应该熟了,我去给你摘两个尝尝!”

        江禾看了眼天色,犹豫道:“不早了,明日再去吧。”

        江南渊:“哎呀,这里的路我闭着眼都掉不进坑里,你信我嘛,等我回来给你带枣啊!”

        江禾心想也是,这天黑不黑对她实在是影响甚微,便朝她笑道:“好吧,快去快回。”

        江南渊兴冲冲地爬起身,跑出去之前又重复了一遍:“等我啊!”

        江禾笑着点点头。

        江南渊带着她的打枣杆儿蹦跶着出门了,出门前还朝里屋大喊了一声:“爹!娘!我出去打枣了啊!”

        父亲洪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从里面传来:“多打点!你太能吃了!”

        娘亲则道:“对,带个筐儿去!”

        江禾在隔壁听见,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看书了。

        江南渊背着个小筐蹦蹦跳跳地跑进林子里。借着月光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里面那棵结的果是最大最甜的,于是一头往里勒去,打了个尽兴。

        夜里黑漆漆的,说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她往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棵结得最茂盛的枣树,昂着头用杆子捣着枣树,被落下来的枣子砸了一脑门,正低头去地里摸索着捡的时候,地面突然猛地一震。

        她晃荡了一下身形,连忙站稳了,心想该不会是娘亲又要下厨,把灶房给炸了吧?

        这下阵势有点大,估计得有个好几天只能挖野菜吃了。

        她弯下腰继续捡着枣子,不一会儿又被震得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再抬头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家的方向燃着熊熊的火光。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匆匆把枣往筐里一丢,背着就往外跑,边跑边喃喃道:“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以后万万不可让娘亲碰灶台了。”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摔得那么狠。以往闭着眼都能跨过去的坑洼小沟今天却一个都没顾及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向前奔跑着,一边跑一边摔,摔到最后差点成了个泥团子。

        枣哗啦啦地落了一地,筐里所剩无几。她抹了把脸继续往前跑,跑到最后眼里只剩一片火红,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火把她满是泥污的笑脸映得无处遁形,她站在窜天的雄火面前,呆呆地想娘亲这回闹大了。

        生活了数十年的小阁转瞬间付之一炬。焮天铄地的火光很快绵延出去,要将这灾祸传遍这处桃源。

        江南渊大喊道:“爹!娘亲!哥!”

        除了噼里啪啦的火星,没有任何东西回应她。她站在灼热的火光前,浑身却发冷,她围着小屋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都没找到,刚想冲进去的时候被一根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脑袋。她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把筐里所剩无几的枣拿出来,嘶哑道:“我、我把枣带回来了,就是摔了几跤,没剩几个了,你们、你们、”她彻底憋不住了,嗓音彻底破碎,哭喊道,“你们快来吃啊!”

        她把枣往嘴里塞,嘎嘣嘎嘣地嚼着,什么味道都没嚼到,只感觉出一阵又一阵的腥甜:“你们再不来,我就吃光了。”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跪在地上往火堆里扒拉的时候被一个人拎了出来。

        那大约是个老人,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把她的眼睛给蒙住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嗓音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找到了吗?”那老人侧头问道。

        “找到了。就是不太好看。”另一个人低低地回应道。

        老人默默叹了口气,对她轻声道:“别看了吧。”

        江南渊纹丝不动。

        她印象里的父母,是两位白衣飘飘的神仙眷侣,印象里的兄长,是个温润如玉,宅心仁厚的少年郎。

        她不敢看。

        被火烧过是什么样子,回想一下娘亲炸灶房后从火堆里捞出来的馒头就知道了。

        她把胃里翻涌而上的腥甜狠狠咽下去,开口时的嗓音自己都很陌生:“是谁?”

        老人摇摇头,如实道:“不知。”他转身站到江南渊的面前,挡住了她眼前漫天的火光,缓缓移开了手掌,低头问道:“你可和我走?”

        是个头发半白的老者,低头看着她的时候,眼尾向下垂着,很善良的模样,她不禁想起来江禾。

        江南渊:“你会教我什么?”

        老者将手覆于她的百会穴上,道:“教你一人可敌万人,无畏世间奸邪,从此一骑绝尘。”

        江南渊:“好。”

        老者缓缓开口,沉重又叹息的嗓音回荡在几尺之地,对一旁人道:

        “厚葬了吧。”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草丛簌簌,似是野兔争斗。

        也只是轻轻一瞥,继而迈开了步伐。

        她终于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没料到是以这种方式。

        从此身离桃源,前往天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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