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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心悸


过了四季山,三人扒拉开快长过人的一堆杂草,沿着林间小道走了一阵,终于见到了风泽杳所说的铁索桥。铁索桥倒没什么特别的,一座拴着铁链的桥从这一头延伸至另一头,风一吹,铁链就哗啦啦作响,破了洞的桥面摇摇摆摆地摇荡着。往下看,深不见底的一壑深渊而已。桥很老旧,恐高的人往下看一眼会忍不住腿肚子打颤,走上桥的时候,每一步都伴随着脚底的晃动和铁链的碰撞声。说它普通,是因为绝大多数铁索桥都是这个模样,但没有一座铁索桥是不让人害怕的。一步不慎,脚底就是万丈深渊。

        走到这里,大聪已经走不下去了,马蹄还没搁上去就开始打哆嗦,鼻孔张得老大。问觞下了马,把它留在桥的这一端,准备与风泽杳和耶步一齐走过去。耶步走到桥边,紧紧拽着问觞的袖子,往下探头看了一眼,猛得刹住了脚,转头就呕了起来。

        问觞拍了拍他的背,惋惜道:“别吐啊,刚刚才吃进去的,好可惜啊。”

        耶步脸色发青,没料到她关心的竟然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呕得更狠了,呕了半天,鼓起勇气再去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直接把腿给看软了。大聪也在一旁焦躁地撂蹄子,一人一马奏乐一般鬼哭狼嚎,问觞苦恼道:“要不,你就在此处等我们,行不行?”

        耶步脸色极差,头也不抬地朝他们摆摆手。

        问觞便对风泽杳道:“走吧。”走前脚步一顿,确认道:“这个安全吗?”

        风泽杳道:“安全。”

        他这么一说,问觞就安心了。双手紧紧抓住了铁索,转头朝耶步喊了声:“注意安全,等我们回来!”

        耶步满头黑线,不可置信地反问道:“这话难道不该是我说??”

        问觞转回头,踏出一步,脚底猛得晃荡了一下,她手上的力度猛得更紧,每一下都握得很踏实,手心勒出一环一环的铁索印,转头对风泽杳道,“风兄,小心。”

        风泽杳目视前方,稳稳当当道:“嗯。”

        问觞感觉脚下一沉,铁索又是一晃,料想估计是风泽杳也站上来了,于是快步往前走了几步给他腾出位置。便走便道:“虽然很可怕,但是这上面的风景还真好呢,远处的人烟和溪流一览无余。”

        风泽杳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估计是空间太过空旷,他的声音传来时发着虚:“是。”

        兀自走了一会儿,问觞腿脚也有些发软,不敢再往下看。脚底万丈深渊,低头瞧上一眼,就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失重感。她脚底虚浮,但手握铁索的力度却是狠命的,每一握都牢固无比。若不是风泽杳告诉她安全,她估计也得跟耶步一样先吐为敬。她闭上了眼,紧紧握着铁索,顺着铁索稳稳地加快了速度,喘着紊乱的气息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走出一大截了,她转头喊了声风泽杳,无端觉得听到他的声音会更安心些。可是连喊几声风兄都没有回应,她猛得慌了神,也顾不上闭眼了,可也转不过头来,只能扯着脖子大喊道:“风兄!!”

        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回应,像从深邃远古传来一般的微弱:“我在。”

        “你在哪儿啊!”问觞急促地喊道,“你刚刚怎么不说话?我以为”

        “我没事。”风泽杳道,“我只是走得比较慢。”

        究竟得有多慢才至于她喊这么大声才能听见?问觞生怕他出了事,想转身,但又难以把握平衡,毕竟一着不慎就要翻桥。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咬咬牙,还是缓慢地挪动起来。她握紧铁索,两只脚同步且缓慢、沉重地往中间挪,然后万分小心地挪动脚跟,把自己拧了一个弯儿,心一横,松了一只手,迅速地攀上另一侧的铁索,又迅速地松开另一只攀上铁索,终于顺利地转过了身。

        真真是富贵险中求,她长舒一口气,抬眼去看风泽杳。

        这一眼,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喊风泽杳他听不见了。两人相隔太远,且山风啸啸,把她的声音吹散了七七八八。她望着远处的风泽杳,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看上去十分不适。

        问觞福至心灵:原来他也恐高。

        风泽杳看她转身,错愕地盯着她,动了动青白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很虚弱:“危险!”

        问觞远远地朝他喊:“你还好吗?”

        风泽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已经快锁成一个井字了。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声音喊道:“不要转身。等我!我去找你。”

        问觞心想,你怎么找我?你估计现在已经腿麻到走不动路了,还是我来接你比较靠谱。于是朝他一步步走进,风泽杳瞪大了双眼,喊道:“你做什么?”

        问觞脚下的每一步都十分踏实,她远远地盯着风泽杳,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瞪大的双瞳,眼见他难得一见的神情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朝他道:“我来接你啊。”

        风泽杳慌了神,厉声道:“别过来!往前走!”

        问觞握着铁索,一步一步稳当地来,道:“我的确是在往前走的。”

        也不知两道目光在吊桥上来往了多少遍,就像身处两端却努力接近的磁石,经历过无数的阻碍后终于奔赴到了彼此身边,问觞终于走到他的面前,朝他弯起嘴角道:“接住你了。”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四遭的风环绕两人的身体,却偏偏不从他们发热的胸膛中穿过,像是刻意留存着升起的温度。问觞只到他的下巴,轻轻喘出的气似乎就喷在他的微乱的衣领间,钻进他的胸膛里去。风泽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躁动得惊人,被对面听了个干净。他慌张地想向后退一步,可问觞却又朝他走进了一步,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他猛得把头别开,问觞抬头对不上他的眼睛,却对上了他剧烈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男人难耐地别开头,眼睛紧紧闭着,薄如蝉翼的眼睫毛狠狠颤动着,微张的一双唇随着一起一伏的胸膛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这个角度看去。白皙秀颀的脖子崩起一条清透的青筋,青筋的尽头连着清晰的下颌线,喉结滚动时,双唇张合呼吸的频率明显加快,有种被欺凌的脆弱感,可又性感极了。

        问觞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手中的力度却猛得紧了。

        好一会儿,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清了清嗓子道:“你还能走吗?”

        风泽杳垂着眼睑,缓缓道:“嗯。”

        “你不要看其他地方,”问觞镇了镇心神,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每动一下,你就跟着动一下,好吗?”

        风泽杳道:“好。”

        他对上那双坚定漆黑的双眼。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睫毛浓密乌黑如沾了黑墨的毫素,垂下眼时宛如羽翼收敛,向上看时眼尾又如生了夏花般明艳动人,一双眼里承载着泼墨画般的沉静悠远,又时常亮得惊人,仿佛洞悉了一切未知。

        “咦,”问觞看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后挪着,“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风泽杳目光微闪,努力使自己没有躲开:“山风,鸟叫?”

        “不是,”问觞若有所思道,“是‘咚咚、咚咚’的声音,你没听见吗?”

        一股脑的热血冲上脑门,风泽杳只感觉心动如雷鼓,在此刻撼心动肺地躁动起来,一个滚烫的心脏就快要穿过这层薄薄的皮肉骨血,狠狠地跳跃出胸膛来!挤压了七年的思念和渴望在铁索桥上由着恐惧被放大,在她一双诚挚的双眼的蛊惑下、在她吐出每一个字的唇齿间,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无法制止自己想靠近她的本能和向往,遮掩不住的情愫驰魂夺魄地在周身经脉里横冲直撞,信马由缰!

        “是心跳。”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耳膜却像隔了千万里的山川湖海,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他没法制止住自己的口无遮拦。

        问觞蹙眉道:“啊?”

        风泽杳凝视着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心跳,你不是听见了吗?”

        问觞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是恐惧推动使然还是奔腾的爱意再也耐不住克制,又或者是二者缠绕得难舍难分,昭昭可见。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宛如石缝里努力摆脱桎梏的草根迎了一点风就要连天地烧起来,风泽杳眼里燃起两团热烈且急迫的火光,一双紫色的眼眸像旋转的紫色漩涡,深邃得快把人吸进去。他低头看着问觞,急切又惶恐地等着她的回答,时间流逝的每一秒都是对他的煎熬,刮起的每一阵风都剐蹭着他他烧灼的皮肉,当觉得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就要这样从胸口里蹦出来时,问觞开口了。

        她一双红润饱满的唇微微张开时,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已经不能忍耐这种煎熬了。

        就在他想要俯下身的前一秒,问觞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啊,风兄,我不知道你竟害怕到这种境地了。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就是怕你走不过去,才想来帮帮你。”

        方才一切的冲动和躁意瞬时间和她的话一起被一股寒凉的风吹散了,风泽杳突然清醒过来。

        还好还好。

        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闭上眼,感觉离开她目光的烧灼,这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问觞以为他羞赧于自己的害怕的情绪,赶紧安慰道:“这么高的吊桥,任谁看了都会害怕的,你看耶步还没上来就吐了好几回了,你已经很好了。我理解的,你千万不要有压力,我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好一会儿,风泽杳重新对上她真诚的目光,朝她浅浅笑了一笑。

        问觞顿时感觉浑身充满了动力,连忙道:“风兄,还是和刚才一样,你哪儿都不要看,看着我就行了。我动一下,你就跟着动一下。”

        风泽杳道好。

        于是铁索桥上的两个人,一个人往后退着,另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空旷的万丈沟壑和山风呼呼的转圜成了连余光也不屑一顾的事物,两人的眼里只剩下对方的面孔。风泽杳看着问觞的双眼,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量和恐惧烟消云散,只有这个人浅浅笑着的眉眼和目光里的坚定清晰无比,宛如站在群山之巅扑面而来的云雾一般势不可挡地将他吞没。

        走过来的时候,他还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问觞率先将拉过他的手,将他猛地一拽,风泽杳猝不及防地朝她扑来,顿时有种刹不住脚的感觉,连忙伸手护住她的后脑。

        两人齐齐摔在在尽头的草丛里,问觞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深深地吸了口青草芬芳,如释重负地笑道:“总算过来了。”

        风泽杳躺在她身边,闭上了眼,此时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过一趟铁索桥,实在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压迫,问觞也就由着自己多躺了一会儿,边看着蓝天白云边对风泽杳道:“接近终点的那里有一处断痕呢,你看到了吗?”

        “没有。”风泽杳道,“只顾着看你了。”

        问觞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匆匆瞥了一眼。看那个痕迹,断得挺明显的,这么险峻的地势,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能人巧匠修好的。”

        风泽杳没应声,半晌道:“你害怕吗?”

        “本来应该害怕的。”问觞想了想,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一侧手肘枕在了脑袋下,“如果我一个人走,肯定害怕得双腿打颤。但是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风泽杳一下子噎住了,问觞看着他十分不自在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忍不住要多说两句:“特别是我一边看着你一边走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你知道为什么吗?”

        问觞眼睁睁看着他的耳垂从白皙到染上薄红,却依旧佯装镇定地问道:“为什么?”

        问觞眼睛一弯,笑嘻嘻道:“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光顾着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惊为天人的男子了,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完了。风兄,醉春坊的花魁都没你一半漂亮呢。”

        原本听她说着这些不着调的话,风泽杳已经臊得忍不住要别开头了,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又转了身过来,和她面对面躺着,冷冷淡淡的语气和鲜红的耳垂显得十分违和:“醉春坊的花魁你都见过,难不成你去过?”

        “何止去过啊,”问觞一说起这个就来劲儿了,在草丛里沙沙地朝他挪近两分,“风兄,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常客呢。”

        问觞看着他逐渐冷淡下去的眉眼,还没反思出来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听见风泽杳不咸不淡地道:“你一个女孩子,去那样的地方做什么?”

        “就许你们男子消遣风月,未免太不公平了,”问觞认真道,“那里的姑娘弹的小曲儿可好听了。”

        “我没去过。”风泽杳皱着眉否认道。

        问觞憋着笑道:“那改日我请你去一醉方休啊。”

        风泽杳额上青筋跳动,抿着唇看着她,却迎上一对无辜又兴奋的眼神。他转过身,带着一丝怒意道:“不需要。”

        问觞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起身,朝风泽杳伸出粉嫩的手掌:“走了。”

        风泽杳犹豫了一下,搭上她的手起身。问觞将手掌横在眉间,朝远处眺望了一番道:“前面那个很宽的江,就是你说的鹜水吧?”

        两人沿着草丛走了一阵,被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拦住了去路。江水波涛汹涌,滚滚东流,很不太平,若是乘一叶小舟过去,定是要被一浪打得飞起。偏偏不知哪儿来的贴心人,在岸边留了一条仅供两三人乘坐的小舟,用一根粗绳拴着,只需解开就能使了。问觞蹲下来观察着一叶小舟,笑道:“风兄,这”

        风泽杳低下身来,熟练地解开绳子丢上小船,道:“好。”

        问觞啼笑皆非:“不是,我是说,这个船太不安全了,指定要翻的。”

        风泽杳伸出一只脚试了一下深浅,小舟往下轻微一沉,他踏步上了船板,转身朝问觞伸出一只手道:“不会。来。”

        问觞略微犹豫,可看他波澜不惊且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一横,搭上他的手借了个力上了踏板,笑道:“这下可真是上了你的贼船了。”

        风泽杳一只脚往后挪动了一下,稳住船身,微微一弯唇:“求之不得。”

        这人的笑意十分浅淡,一般人看了总不会觉得他是在笑,可在问觞眼里却堪称笑得分外惹眼了。她眯起眼兀自欣赏了一番,把羡艳的话语默默咽下了:“风兄,这要是翻了,你得赔我几条命啊。”

        风泽杳道:“保你无恙。若是翻了”他略微一停顿,兴许是没与人下过几次赌,说到这里词穷了,愣了足足五秒钟,问觞与他大眼瞪小眼,见他居然真的半天也说不出来,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可爱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风兄,若是翻了,就把下辈子押给我吧。”

        风泽杳愣愣的,突然接不上话了。

        问觞哈哈笑完,才发现自己这话的不妥之处。她本意只是“下辈子给我做牛做马”的下赌术语,没想到词不达意,竟然给自己说出了点暧昧缱绻的意味来,不禁一阵尴尬。她假意咳嗽两声,往江心望去:“有点凉啊。风兄,我们走吧。”

        风泽杳伸出一条长腿往岸上借力蹬了一脚,小舟就缓缓动了起来。说来也怪,这鹜水浪大水急的,他们的小舟却不疾不徐,轻快闲雅,好像不是小舟避过了翻涌的江水,而是浪花还没来到舟前就远远地绕走了。问觞原本还紧张兮兮地站在舟心,可一连过了几波浪潮小舟都没有要翻的意思,她转头去看已经坐在小舟上悠闲地煮起茶来的风泽杳,震惊道:“这船成精了?”

        简简单单一个小舟,竟然还备着烧水的干柴和壶,风泽杳从壶里取出小瓷杯,舀了一壶清澈鹜水,在小舟上烧起水来。问觞转头时,壶嘴已经冒着鼓鼓的白气了,风泽杳正低着头摆弄着小瓷杯,道:“坐下吧。水要开了。”

        问觞看着他一系列超然物外的操作,大跌眼镜:“你、你是要泡茶吗?”

        “桃花林的主人说,鹜水冲泡龙井,滋味绝佳。”风泽杳刮了刮茶叶,“尝尝?”

        问觞朝远远的河对岸瞧了瞧,觉得按照这个速度估计还有一会儿,又实在耐不住龙井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的清香,所幸一盘腿与风泽杳面对面坐了下来:“好啊。不过风兄,你经常来这里吗?怎么连壶里有龙井都知道。”

        风泽杳抬手往小瓷杯里倒上滚烫的热茶。壶嘴里流淌出的细细水柱被层层的雾气环绕着,与散发出来的龙井清苦味道缠缠绵绵,风泽杳放到唇边轻轻吹拂了两下,清绿的茶水表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他把小杯递给问觞,回答道:“小心烫——以前常来。从上船开始泡茶,到江对岸下船,正好能喝完一壶。今天我们两个人来,应该撑不到对岸了。”

        问觞捧着小杯呼呼吹着飘来的茶根,咧开一口白牙笑道:“对不住了风兄,抢了你的半壶茶。”

        风泽杳道:“我倒情愿少喝半壶。”

        问觞没耐住性子抿了一口,被烫得舌头疼,嘶了一声道:“为什么呀?”

        江上微风习习,把他的头发吹得微乱。风泽杳没有接话,只朝她浅浅笑了一笑。这一笑温润极了,问觞没忍住看了许久,末了局促地转过头,假意看风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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