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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千回百转鸿书难传


鸳鸯出了怡红院,心下兀自砰砰乱跳:“从未见太太那般脸色,真真唬死人!瞧神气不像走急路发喘,倒似生了好大的气,莫非听见我们说话?可那不过闲话家常,没甚逾越的。”一路左思右想不得主意。

        来至潇湘馆,只见紫鹃在熏笼上绣坎肩,一旁坐着宝琴的丫头小螺。见了她,都起身笑往里让。黛玉宝琴正在暖阁讲诗,也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宝琴又道:“我说一同去瞧二哥哥,姐姐要我先来,我只当你要耽误些功夫,怎么这会子就来了?才在哥哥书房扑个空,难道二哥哥也不在家不成?”

        鸳鸯忙依宝玉之言说了,又道:“他要上学,我打个照面就来了。”

        紫鹃忙丢下针线,进来笑道:“姑娘可是白担心罢?两日没来就东猜西想,一时怕他病了,一时怕老爷训了。自己还咳嗽,只催我们去问。

        幸而老爷在家,宝玉不得偷懒,不然姑娘又要熬夜给他写大字儿。上回写到四更,眼睛眍的”

        黛玉不待说完,跺脚啐道:“这丫头敢是吃积了食?这样多话!还不离了这里呢!”一面拿书罩住脸,背转身去。

        鸳鸯原是个极聪明灵透的女孩儿,见状早猜出七八分,暗道:“怪道宝玉瞒他的病,又怪道太太伤心,除过心疼儿子,只怕还恼了这位。”

        再看黛玉形容:外罩银红洋绉长袄,下露半截鹦哥绿灰鼠棉裙,芙蓉髻上斜插根翠雕莲瓣簪,越发映得云鬓如墨,粉颈胜霞。

        心道:“他两个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奈何太太不喜。主子尚且这样,我们更不知如何”

        这样想着,脸就发起热来,忙拉宝琴道:“不是说蝌二爷就回的?我们快去罢。”于是三人告辞,复往觑帚斋来。

        果然薛蝌已经回来,兄妹两个细叙寒温,午饭后方送宝琴回上房。

        此刻二月将尽,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飒风掠起,卷落数瓣杏花,零零落在各人肩头。行不过半刻,那风忽而大了,花雨成阵,渐迷人眼。

        抬头看,只见半空中浓云如山,黑压压扣在屋顶上,好似一伸手就能够着,再一把又能拧出水来。好在他们带有雨具,倒也不用赶急。

        才要进西角门,忽见一人满头大汗,气吁吁从抱厦后奔来,急声问道:“蝌二爷琴姑娘,可曾见过我家姑娘?”

        薛蝌宝琴俱吃了一惊,忙道:“邢姐姐回来了?我们怎么不知?”

        篆儿拭汗道:“我们回来就去给老祖宗请安,赶巧她正歇中觉。姑娘就让我寻太太,请她看这个。”

        说着将手中绣绷一扬,道:“太太不在家,没见着。我再过来时,穿堂门已锁了,敲了半日也没人应”

        薛蝌道:“什么事这样着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说着一指那绷子:“可否给我瞧瞧?”

        篆儿眼珠滴溜溜直转,依言递上道:“瞧瞧可以,事儿却告诉不得爷,只问您一句话:薛大爷几时家来?”

        薛蝌盯着绣绷,沉吟道:“或许今日就到,说不得正要拜见老太太、太太。”

        篆儿“啊”地跳脚:“了不得,碰见姑娘如何是好?”薛蝌追问:“怎么不好?”

        篆儿竖指掩唇,“嘘”了一声,道:“姑娘要配给薛大爷,二人怎能见面?”说着提了裙子就跑。

        薛蝌两个指头将她衣领一夹,回身对宝琴道:“妹妹去老太太屋里,小螺叫上金妈妈去紫菱洲,篆儿还去太太那里候着,大家寻着邢姑娘,就说就说”

        宝琴在旁早听得呆了,这会子醒过神,忙拉篆儿道:“就说许下的是二爷!”

        薛蝌低头嗽了两声,又道:“姑娘去见老太太,可曾带什么东西?”

        篆儿圆瞪两眼,兀自发怔呢,结巴道:“拿了、拿了先时绣的披风,原是预备南边老太太的礼。”

        薛蝌正欲说话,忽听那边有人叫:“那是蝌儿么?这可碰得巧。”

        大家看去,只见贾政独立于东小院门口,没奈何只得过去请安。

        贾政才被赵姨娘伺候起身,一出门看见他们,口快叫住。话出口了,难免有些脸热。

        又见他兄妹一路目不旁视,心下才略好些,笑道:“有绣娘的事要回老太太,你也跟着。”

        薛蝌退至一旁让贾政先行,趁势将伞往宝琴手中一塞,悄道:“你们快去罢,有消息统来回姑娘。”众人依言散去。

        只因贾府惯例,春分后需午睡半个时辰,以衡阴阳。

        若从后夹道直往上房后院,一恐时候尚早,贾母午憩未醒,二来遇着其他女眷,也似不便。

        贾政二人就折往梦坡斋方向,经内仪门前的穿堂绕到荣禧堂来。

        进得贾母上房,只两个老嬷嬷屏息值守,见了他们都道:“老爷来得巧,老太太正在西稍间和太太说话。”贾政便让薛蝌暂候,自己先行进去。

        一个嬷嬷端过张黄花梨鎏金五开光的坐墩,又轻手轻脚捧上茶来。

        薛蝌枯坐出神,想道:怪道邢二舅拉我吃酒,只管打听大哥哥诸事,原来以为说亲的是他。

        大伯母信誓旦旦,他们却误会至此,究竟哪里出了错?

        又想昨日将贾府求聘绣娘并寻购绣品的事告诉过德全,岫烟带着针线来见老太太,所图者必于婚事有关既来蹚这浑水,可知“大哥”这门亲她是不情愿的。

        可若知道说亲的是我呢?

        罢!罢!还是先把话挑明,看看姑娘的意思,若也欢喜变好,若执意求退想来不会求退罢。

        如此翻来覆去寻思一番,越发心焦难耐。忽闻窗外几声鸟啼,叽啾婉转,也分不清是春燕还是黄鹂。

        薛蝌不由神思荡漾:“若鸟儿先去问她,再悄悄告诉我,那该多好。”

        复又转念暗笑:“都说宝哥哥有些呆性,怎么我也这样了。”

        此刻满屋寂寂,內帷之声分外清明,就听贾母喝道:“打得好主意!什么娘娘艰难?我看她有你这个母亲才真为难!”而后叽叽咕咕一通说话,间夹着啜泣哽咽之声。

        薛蝌不好再听,起身向个嬷嬷道:“午间多吃了两口茶,还要出去走走,烦妈妈替我告罪。”

        那嬷嬷意会,悄笑道:“二爷只管去,有事我们再请。”

        薛蝌忙道:“不敢劳动妈妈,让琴儿的丫头叫我就好。”

        嬷嬷道:“她们不在。才刚老太太、太太说话,怕琴姑娘小人家烦闷,让姨太太带她去了。”

        薛蝌听了,一颗心越发沉将下去:自己一个外男,总不好打听闺阁之事。原盼宝琴机敏,速和岫烟通得消息,谁知她去了伯娘那里,必不能立时脱身。

        唯今之计,只有先看园内消息,再做道理。便道:“我要出去,前头绕得远了。怎的请妈妈带我一带,从后面走才好。”

        那嬷嬷听说,果然引他往后房门来。此门出去就是贾母后院,经穿堂向东至南北夹道,绕过凤姐院子,离姐妹们常出入的园门便不远了。

        若再沿夹道往前,过了西角门,南边是王夫人居所,向北则是杏雨阁。

        二人一路走来,只见各处房门紧闭,连穿堂门上也落了锁,薛蝌不由暗暗吃惊:“果然如篆儿说的,这门平日天黑才关,今儿却这样早!”

        嬷嬷看在眼里,笑道:“老太太乏了,要饱饱歇个中觉,伺候的人都在前院耳房听吩咐。”

        薛蝌越发惊疑,忖道:“他们丫头婆子不用时,都要在院子里立等。今日商议什么大事,竟将人远远拘住老爷方才提到绣娘,可别跟邢姑娘的事撞上”

        这样敁敠推敲,猛搭眼,忽见西厢窗下一人支颐而坐,纤腰薄肩,不是岫烟是谁?

        薛蝌胸中砰砰乱跳,见嬷嬷正背转身掏钥匙,双脚一错,离窗更近数尺。那人却三两步往内一绕,再也不见了。

        薛蝌收摄心神,反向东厢一指,道:“我听那里有动静,别冲撞谁才好。”

        嬷嬷不知底里,笑道:“那是茶水点心房,除值守婆子外,也只琥珀玻璃常来暂歇。这会子里面没人,爷定是看错了。”

        薛蝌笑道:“我还当是姐姐们卧房,生怕唐突了。”

        嬷嬷道:“这里来人往地,后头又有大花厅,不好让丫头们住。也就老太太离不了鸳鸯,单辟一间给她。”说着将门打开。

        薛蝌当此光景,真恨不能天降狂风,立时掇了这老嬷去;或地上生出鳔胶,将自家双腿牢牢粘住。

        正没奈何处,就听后头人喊:“二爷慢走,老太太请您过去。”

        这话儿落在薛蝌耳中,真是瞌睡遇到个枕头。回身一望,就见鸳鸯急步走来,道:“孙妈妈,老太太立传你呢等我引二爷上去。”

        孙妈锁门自去。鸳鸯道:“老太太正在梳洗,还请二爷稍待。”说着引薛蝌到茶水房中,道:“您自便罢,只别离了这里。”

        此刻跳珠初静,鸟鸣啁啾,廊下花树经雨一打,遍地残红散落。东西两厢,分明只隔数丈,却像天堑海途,再也通不过了。

        薛蝌放下茶盏,朝鸳鸯行个大礼,道:“我有一桩要事,需和邢姑娘商议。说晚了,恐有终身之憾,故而老脸大胆,借姐姐一方宝地,姐姐千万成全。”

        鸳鸯一行听,一行脸红,心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一对一对儿的都撞上了。”

        又见薛蝌满头薄汗,眼中尽是求恳之意。再想想贾母王夫人之争,不由横下心来,跺脚道:“罢!罢!这会子你就去,和她隔窗子说说话,我在对过儿看着,也不算失礼。”说着领了薛蝌来至西厢门前。

        房内岫烟正在苦恼,她早间收到德全回信,洋洋洒洒,事无巨细,说的就是一句话儿:胡威薛蟠,一个狠,一个混,一个井,一个河,都跳不得!

        又想父母话里话外,更像意属薛蟠,幸而被自己言语哄住,暂且没有进府。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

        谁知奔波半日,半点头绪也无,老太太这里只让干等,王夫人又神龙不现。再拖一时,果真应了薛家,就再无转圜之地了!

        岫烟思及此处,更觉心儿坠入冰窟,周身寒意浸透。

        咬牙道:“现今不是哭的时候,过会子要见老太太,莫惹人不喜。”一面舌头死抵牙关,不使自己流出泪来,又踱了两步,只觉面上蛰得生疼,方知不觉中还是泪流满面。

        忽听有人打门,岫烟心中一惊,不及开口,就听鸳鸯道:“姑娘,你看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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