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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奉母敬姑姊妹侍疾


这日迎春岫烟去宁府请安,在花厅等了半日,才有个丫头进来道:“回姑娘们话:太太早起就眼红流泪,不敢出来见风,才遣人去请大夫了。”

        迎春道:“既这样,我们进去请安。”两人来到后院,贾琮出来行礼,把她们让进屋去。

        只见邢夫人头戴暖帽,眼睛上敷着帕子,歪在榻上直哼,几个穿红着绿的妇人站在地下。

        姐妹二人请过安,问了两句病,就有婆子回说:“大夫来了。”众女眷忙退至屏风后,待大夫出去方到前面来。

        迎春岫烟先问病情,贾琮道:“大夫说是火眼,还不妨事。开了些子药,让每日三次煎好,用纱布滤出汁子来洗眼睛。还要常用冷帕子敷眼,万不可用热水,再有些忌口的已经告诉厨房了。”

        岫烟问邢夫人:“太太觉得如何?”

        邢夫人哼道:“眼睛疼得紧,像有什么粘着睁不开,还是怕风怕光。”

        迎春劝道:“太太莫急,病要慢慢好,我与邢妹妹每日过来侍奉太太。”贾琮忙道:“我也来。”

        邢夫人道:“哥儿去学堂要紧,这里有你姐姐们在呢。”

        一时丫头们捧过水盆巾帕,迎春岫烟服侍邢夫人躺下,细细与她敷在眼上。旁边一人道:“姑娘们仔细手冷,让我来罢。”

        迎春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又挽着妇人发髻,便猜到是贾赦新纳的姬妾。也不知如何称呼,只笑道:“不必。”

        邢夫人也道:“你下去罢,服侍好老爷就是与我分忧了。”那人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药已煎好,迎春便叫拿帕子,岫烟道:“细棉布的更好,那些不吸水。”婆子递上来,岫烟蘸着药细细替邢夫人洗眼。

        邢夫人躺会子就叫贾琮去上学去,又命众姬妾散去,只留迎春姐妹服侍。

        又问岫烟:“上回叫你送吊钱家去,你送了没有?”岫烟不料她病中尚记挂此事,笑道:“还没有,这几日接连有事,等姑妈好了我就家去看望爹妈,一并送钱。”

        邢夫人心中不快,无奈着实眼疼,只得道:“你们小姐妹能有什么大事?你过几日就家去罢,我已吩咐王家的,这个月少拿两银子去,迟了仔细你爹妈少钱使。”

        迎春怕岫烟为难,忙道:“我们连日做除夕灯谜呢,虽是玩意儿,老太太吩咐不敢不从。”邢夫人才罢了。

        这时凤姐也来探问,邢夫人原就与她不睦,说了两句话就推眼疼。凤姐儿也知其意,便乘势告退了,倒是迎春送她出来。

        直到午后邢夫人睡下,迎春岫烟才出门家去。至厅前遇见贾赦,二人忙行礼问好

        贾赦问:“今日怎么去得这样迟?”迎春回道:“太太害火眼,我与妹妹服侍她睡了才去的。”贾赦点头道:“也算你们的孝心。”

        迎春又道:“二嫂子刚来过,太太说她事多先让她走了;琮哥儿也要在那里的,是太太说他读书要紧,让他去学里了,哥儿说下学再来。”贾赦道:“你们都是好的,且去罢。”迎春岫烟退下不提。

        贾赦听说邢夫人睡下,就去几个美妾屋里消磨了半日,待晚饭时方过来。见了邢夫人不免安慰几句,又道:“我回来时碰见迎儿岫烟两个,说凤丫头和琮哥儿都来问过好了。”

        邢夫人当着他怎敢抱怨?忙笑道:“孩子们都是孝顺的,我怕他们有事,就打发出去了,连苔绿要来我也没让。”

        贾赦道:“我已经听说了,夫人不爽快正该她们伺候。”

        邢夫人便知他从姬妾处来,赔笑道:“她们几个可伺候得好?”

        贾赦点头道:“那几个倒罢了,苔绿着实不错。她出身小富之家,颇识几个字,见识也是有的。我那湘妃竹的扇子,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还品评了一番,倒是个不俗的。”

        邢夫人心中百般不快,强笑道:“如此,我明儿好了再赏她。”

        贾赦笑而不答,道:“如今且说过年的事,前日议过了,今年还是敬大哥主祭,我陪祭。祠堂已吩咐人打扫了,联对挂牌也都换了新的,桃符也是才油的。”

        邢夫人道:“这边也该预备起来,只是我眼睛疼得紧,只好过几日再说。”

        贾赦道:“既这样,吩咐苔绿去做便是。”

        邢夫人听说,就如当胸打了个炸雷:以往贾赦也有几个宠妾,好歹俱以己为尊。这苔绿小蹄子不知耍了什么狐媚手段,竟得贾赦如此看重!长此以往,哪有自己立足之地?

        她定一定神,才勉强笑道:“多谢老爷体谅,但苔绿是个屋里人,叫她管事岂不惹人笑话?”

        贾赦不过被爱妾哄得高兴,顺口一说,原是可有可无的。但他素日看邢夫人做小伏低惯了,这会子见她这样,心中早腾起火来,便不似先时声气,道:“亏你还是官家小姐出身,怎么这样善妒?不过预备宴席玩乐之物,几日就完事了,能怎么笑话?”

        邢夫人本就不忿,再听见这话,心中就似做了个水陆道场,乱哄哄急迸迸,顶得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没死活地乱撞。终于冲到嘴边,嚷道:“平时就罢了,过年诸事哪有屋里人去主持的?连个姨娘都不是呢!老太太知道了,老爷也难回话!”

        邢夫人几十年只以贾赦为天,这话不过一时激愤,脱口而出。说了便自后悔,又怕起来,就先矮了三寸。

        贾赦一愣,而后勃然大怒道:“不要苔绿主事,你就自己料理!明儿就进腊月,最迟三五日就要开始预备。到时你若还不出来,别怪我不给你嫡妻脸面!”

        说着冷哼一声,掸掸袍子角儿就往外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冷笑道:“你倒提醒了我,正该提苔绿做姨娘。这两日赶着摆酒办了,也好叫她理事”。言毕一拂衣襟,头也不回地去了。

        邢夫人见他这样,愈发心胆俱裂,支撑不住倒在榻上。刚嚎啕了两声,又想起下人们都在屋外,叫她们听见只有自己没脸,且更惹贾赦厌恶。只好拿帕子捂住嘴,哭了个气噎声堵,天昏地暗。

        不多时就觉眼如针刺,疼痛难忍,邢夫人不敢再哭,自己挣扎着起来绞帕子敷眼。

        忽记起今日叫王善保家的去盘账,晚间她必上来。又想到今年风调雨顺,收益必丰,这才略觉舒爽些,忙叫人进来伺候梳洗。谁知饭时过后还不见王善保家的影儿,邢夫人早又焦躁起来。

        那王家的午时得了主母吩咐,就暗地抱怨道:“眼睛都睁不开还要看账!就等不得几日?亏她还是公府大太太,比那泥腿子还眼浅。”又不敢违拗,家去后和王善保把假账复查一遍,确定毫无纰漏,才施施然往上房来。

        刚进第三层仪门,就见一个老婆子颤巍巍走来,王家的停住问好,那婆子问:“王嫂子,这会子急急地哪里去?”

        王善保家的道:“费妈妈好,我去太太房里对账。您老还没歇着?”口里笑着,心中却极不屑。

        原来这费婆子也是邢夫人陪房,几年前颇得重用,如今渐渐式微,却还拿着款儿吆五喝六地,众人都十分厌弃她。

        费婆子一向觉得王家的顶了自己的窝儿,心中早憋着口恶气。听见对账的话,更是又恨又妒,脸上却笑吟吟地,道:“还是王嫂子能干,怨不得太太半刻也离不得你。太太这会子正不爽快,嫂子不在我们都不敢劝,你去了太太定然高兴。”

        王善保家的因今年利息丰厚,多贪了不少银子,两口子对饮相庆,早已喝得微醺。听如此奉承她,越发身子轻得要飞起来,笑道:“果然的?那我就快过去。”说着理理鬓角昂首去了。费婆子在后狠啐一口,冷笑走开。

        这里王家的兴兴头头往邢夫人院中去,走到一处山子石下,恰听见有人唧唧喳喳地说话。偶然几句飘到耳中,一人道:“老爷发脾气真吓人。”

        另一个道:“可不是,大太太气得直哭,倒也可怜。”先一个笑道:“一个太太,要你可怜?你瞧才刚不当值的怎么都脱滑走了?”那个又道:“好姐姐,我新上来的不知道,你给我说说罢。”

        一个道:“太太别的都好,就是待下人严苛些,手里又紧。亏得我们月钱是那边二奶奶发放,要是太太,不扣下一半来也不算。她这会子受了气,不定在折腾哪一个呢。”又听说道:“那还是躲远些罢,现在去只有拿我们做阀子的。”

        王善保家的听到这里,满肚子酒早变做冷汗,手儿也没处放,脚儿也迈不开,只把费婆子老虔婆臭猪狗骂了千万遍。

        她盘亘至掌灯时分才到邢夫人屋里,一进去就满口道:“给太太道喜,今年进项着实不少!”

        邢夫人满肚子火气,听见这话就消了大半,道:“赚了多少?拿来念给我听。”

        王善保家的忙上前,赔笑着指明这间铺子盈利几何,那处庄子收成多少,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忘添油添醋说自己两口怎么节俭省钱,怎么经营算计。

        邢夫人本来愚钝,并不懂什么钱账出入,被王家的一哄,顿觉心胸舒畅。

        及至晚间独卧,静思今日之事,不免后悔起来;又怕贾赦挨了贾母教训,迁怒于己;又恨苔绿小人得势,不但二房那边笑话,下人也多有口舌,真是大大没脸;

        又悲自己无儿无女,贾赦一味好色,贾琏几个只碍着嫡母名分做个样子,偌大公竟无一人可信一人可靠;

        又叹终究银子最好,自己只能靠这些黄白之物了;又喜今年获利不少,再这样攒上几年,加上手中的梯己,后半辈子自可安稳度日。

        邢夫人思及此处稍稍心安,然终究不甘便宜苔绿去,翻来覆去一回。忽地灵光一现,想起两个人来,又细细思谋半日,这才放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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