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竹篮子，失去的灵魂

陈忽而进组拍《旧照片》的时候，楚步庵也开始导演《巨人塔》了。楚步庵很清楚陈忽而现在很需要他的帮助，但如果陈忽而不说，他不能越界，不能主动介入到陈忽而的个人创作中。陈忽而自己要先感受到，在失去这份演戏天才后，她在创作路程上的艰涩，难苦和磨折。她要去学会体会一个普通演员的感受。在演戏方面，曾经的她太高高在上了。所以她必须要先学习着经历这个过程，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这部戏。

        二十四颗灵魂，对于一部电影的体量来说太多了，绝大多数的灵魂故事，平均每个只占据整部电影的二三分钟，所以这部分的演绎对于拥有演戏经验和演戏技巧的陈忽而来说相对轻松。陈忽而的确能把它们演好，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但对于一个顶级的演员来说，演好和演好之间，也是不一样的。这些许多的灵魂，在陈忽而眼里沦为了促进电影进程的工具，与在别人眼里再没什么不同。角色的灵魂们住在一个纷杂热闹又轻灵寂静的高天里，而陈忽而不再有参与它们的能力。

        “演得不错啊。”刚与陈忽而拍完一场对手戏的男演员坐到陈忽而身边，称赞她道。

        “谢谢。”陈忽而说完，仰头喝了一口气泡水。

        此次和陈忽而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彭湘演技成熟且颇具个人特色，在电影界具有一定的声望，是业内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同时，他家内外有两个妻子这件事，在业内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讽刺的是，他对外却有一个专一衷情的老干部人设。

        这是彭湘第一次跟陈忽而合作。因为一直听人说陈忽而的演技如何优秀，拥有多么不世出的才华，甚至连他电影学院的班主任这样一个高标准又审美顽固的老艺术家，也跟他夸赞过陈忽而演戏的灵气，他便一直很想跟陈忽而合作。与别人不同，他想与陈忽而合作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名气和虚荣，他只是单纯地好奇，好奇这么年轻的一个天才是如何演戏的。直到这两天跟她交过手，是演得挺好，但彭湘觉得，也不过如此，如她演技这般好的演员在真正的演艺圈里一抓一大把，并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原来只是一个被粉丝吹破天，营销过度的演员明星而已。彭湘瞬间对她没了什么兴趣。

        彭湘上一部戏是跟鹿知暖演的，都说鹿知暖演技进步进步的他还以为怎么样了呢，在一起合作过一次就发现鹿知暖演技实在有些欠缺，跟她对戏总感觉像一口气被噎住喘不上来，憋得既劳心又费劲，就这还是比一票当红小花小生好了不少的。所以说这明星的演技就像个瘪气的气球，缺啥吹啥。但至少鹿知暖长得比陈忽而漂亮吸引人，就算光看着也算赏心悦目，也算值得他辛苦跑这一趟。

        惊蛰时春，清晨间毫无湿意的风吹在人脸上还是会让人觉得干燥冷峭。进入这个剧组后，陈忽而在楚步庵的建议下，试着养成晨跑的习惯。楚步庵说她拍这部电影一定会觉得郁郁，未免夜晚里一个人闷头大哭，不如把这体力留到早晨时候跑一跑，跑走心中的累赘沉甸以外，还能锻炼一下身体。跟自然里的风云花草交流，也比在这种情况下跟人交流舒服。楚步庵告诉陈忽而，现在没有人能帮她，她必须先过自己心里这一关。

        抱歉了，陈忽而对这部名叫《旧照片》的电影说，暂时只能拿你来练手了。陈忽而是不会拿任何戏来给自己练手的，她也不用观众体谅她给她进步的空间和成长的时间，在她心里每部戏都是她的孩子，她对它们是有责任的。可是在这之前她已经接下了片约，无法毁约，必须就这样演下去，而且是用自己最努力的状态演下去。

        如果拍完这部电影，陈忽而仍然无法走出自己的心魔，仍然无法面对在戏中这个如此平庸的自己，她也许会选择退出电影圈，甚至是退出整个影娱圈。荣颜颜曾问她至于吗。至于的。因为陈忽而是个天才，天才的不可一世的骄傲只能被摧毁，不能被践踏。宁为凤凰鸣玉碎，不为泥虾遮瓦全。

        这是陈忽而的业，陈忽而的障，陈忽而的魔，而楚步庵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看得清楚。他给过陈忽而机会，陈忽而本可以一生都不去面对它，但她既然没头没脑地选择了，那就只能没头没脑地坚持下去。

        竹篮子盘双腿跏趺坐于通天瀑布之下，手打流星定印，体内分别代表“秘密”“回忆”与“冥冥”的灵魂散出体外经历完结的修炼。这是陈忽而的独角戏，她要同时演出这四个角色，而这场戏的难度绝不是仅仅限于角色的数量。

        这场在电影里只有三分钟的戏，陈忽而用了整整一天才通过。她看得到摄制组里每一个人渐渐不耐烦的眼神。这场戏很难，一般的演员就算用三天也未必能演好，但陈忽而明白他们不耐烦的原因，因为在他们心中，她还是原来那个陈忽而，还是原来那个几乎很快就能过戏的陈忽而。

        虽然程封礼导演让她过了，但从导演的语气神态中，陈忽而可以看出，导演对这段戏并不完全满意，只是他觉得陈忽而一时拿不出更好水准的演技了，所以才停止了折磨彼此大家。从这部戏拍完以后，陈忽而知道，她在业内的名声就算是毁完了。

        月似夜眸。

        在湖边找到陈忽而的时候，陈忽而正对着湖边的□□石像轻声啜泣，活像另一只小□□，楚步庵忍不住笑出来。他就知道自己找到陈忽而的时候陈忽而得是这副怂样儿。

        居然还笑！狠狠推了楚步庵一把，陈忽而恼羞成怒，从之前的轻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有什么好笑的。我哭一哭怎么了？我忍到现在没哭已经很厉害了。你个坏蛋，我不要你管。”

        初春早晚都凉。楚步庵看陈忽而身上穿得少，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到陈忽而身上，伸出双手把她裹进自己怀里。很小的一只。

        “你还知道我冷啊，冻死我算了。我脑壳都哭疼了你知不知道。”陈忽而留着眼泪胡乱怨嗔。但是她也没有挣扎，乖乖地在楚步庵怀里待着，毕竟暖和，半个月没见了也很想念。

        路边不时经过两三个行人，扭着头朝他们的方向瞅过去。不过夜色太暗了，隔着那么远谁也看不清谁。

        “想不想我？”楚步庵低头把下巴贴在陈忽而肩膀上，小声问她。

        “不想。”陈忽而的语气中还带着点怨气。

        “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楚步庵抓住陈忽而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给她取暖。

        好吧，陈忽而眨眨眼睛，“想。是你逼我说的，我自己是不愿意这么说的。”

        楚步庵笑着轻声说道：“其实我每天都想来看你。”但是陈忽而每天为拍戏都焦头烂额了，楚步庵不想自己再去打扰她，更不想让她依赖他或者等待他。何况，楚步庵知道，陈忽而并不满意自己拍戏的状态，她不会愿意让自己去现场看她的。

        完了，楚步庵的声音好温柔啊，陈忽而转身把头埋进楚步庵怀里，又哭了起来。“你好烦啊你。”

        对着明月，对着湖面，对着□□，两人坐在湖边的台阶上，那里比较挡风，不至于太冷。楚步庵听陈忽而一点点跟他讲这些天来她拍戏的遭遇，拍戏的感受，戏里的角色故事和戏外的人情世故。

        “是不是太辛苦了？能不能克服这些辛苦？”楚步庵这辈子第一次说这句话。他觉得人是必须克服自己命中的辛苦的，包括陈忽而，但如果是陈忽而，他会在意她的辛苦，至少愿意问一问。

        轻蹙双眉想了想，陈忽而悠悠开口，“这部电影我能拍完，没问题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当演员了。如果一辈子都要做这样的演员，用这样的方式拍戏，这样的辛苦，我好像克服不了。”

        楚步庵清楚，无论克服得了还是克服不了，陈忽而本身并不想克服这个辛苦。如果克服了这个辛苦，就意味着她要接受自己从此以后只是一个平凡的演员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一条手臂将陈忽而揽进了自己怀里。

        今晚楚步庵留在了陈忽而的酒店房间里。进入酒店的这一幕被狗仔拍到了。狗仔喜滋滋地朝自己的车走去，他确信自己手上的这些照片卖出去一定能大赚一笔，但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戴着黑墨镜穿一身黑色西装的保镖，保镖朝他伸出一只手，没说一句话。狗仔愣住了，在犹豫了三秒后，他颤悠悠地把相机里的东西删掉了。

        两个人点了一堆外卖送到房间里，陈忽而请客点单，楚步庵付钱开门。人不开心的时候把自己想吃的东西都吃够，再睡一觉，睡饱醒来以后就会开心了。如果还不开心，那就把这些事再重新做一遍。这方法人人适用，哪怕她是一个每天只吃一顿饭的明星。

        真正吃起来就知道，楚步庵很挑食，味道生的蔬菜不吃，味道腥膻的肉不吃，油大的菜不吃，糖油过重的红烧菜肴不吃，咸甜混合的不吃，在表面上撒香葱芝麻或者糖霜的不吃，保质期没写在盒子上的手工甜点不吃，炸物烧烤不吃，不是绿色的彩椒不吃，加了坚果的巧克力不吃，不是正宗的却标着地方特产的不吃，加了香蕉香料和草莓香料调味的饮料零食不吃……

        陈忽而很惊讶，主要是她不知道楚步庵是吃什么长这么大个儿的。她可是什么都吃，楚步庵不吃的都可以给她吃，可是她也没长多高。上天造物的逻辑就是如此没有逻辑。怪不得当年陪自己吃火锅的时候，他既不能吃辣也不吃明太子鱼丸，一顿饭时间拢共没动三筷子。可是她老妈做的东西油又大糖又重又爱咸甜混合，楚步庵也没说什么都吃了啊。哦，陈忽而悟了，这家伙居然在她爸妈面前装乖。

        “楚导，你心机好重啊。”舀满了红豆香芋甜汤的一勺怼进自己嘴里，陈忽而鼓着腮帮子，望着楚步庵，唇齿不清地说道。

        挑了半天勉强选择吃碗玉米肠粉的楚步庵听陈忽而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句话，虽然不知道她指的具体是哪件事，但他也无所谓，只慢条斯理道：“你才发现？”

        那倒不是。陈忽而埋头吃着东西想。

        拿起餐巾替陈忽而擦了圈嘴巴上的甜汤，楚步庵知道陈忽而每天都吃得很少，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肯吃得多些。

        陈忽而睡着了，房间里只有床头仍开着一盏小灯。楚步庵摊开陈忽而的手，她的手指关节上有细小破碎的疤痕，不过好在金院长的医术高明，陈忽而的手指依旧灵活，与平常人的差距不太大。

        宁忘恩和陈忽而的合体封面杂志开始售出了。这原本是备受神仙眷侣cp粉期待的糖，但在陈忽而与楚步庵在一起后，反倒成了被轧得粉碎的玻璃渣。粉丝们含泪买了杂志，就当是纪念自己曾经那段虽短暂却炽热的恋爱时光了。

        即将出国演出的宁忘恩在机场的书店里看到了这套杂志。杂志封面上，陈忽而的手臂搭着自己的肩膀，微微淡出的笑靥如早月暮雪。谁能想到呢，她那天站在大厦天台上拍照，被冻得哆嗦。

        他曾站在陈忽而身边过，也曾想站在陈忽而身边一辈子。他后来知道，原来陈忽而是无法用灵魂真爱上一个人的。这也是为什么楚步庵在十年前不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但即便如此，他也愿意与陈忽而在一起，他不要求陈忽而葬送自己的天赋，也不奢求陈忽而灵魂的真爱，她可以只像普通的爱人那样爱自己，可以只给自己普通的爱和喜欢。他们可以一起旅游，一起做饭，一起演戏，一起给粉丝撒狗粮，他们可以是整个影娱圈最幸福的一对，他们可以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他相信陈忽而和自己在一起会很轻松，很开心，很幸福。如果楚步庵不愿意接受自己只能是陈忽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他愿意，那么显而易见，陈忽而最后很有可能是与自己在一起的。只是他没想到，原来陈忽而会愿意为楚步庵舍弃自己的天才。宁忘恩想了很久，才隐约想明白，楚步庵要求灵魂，陈忽而也要求灵魂，他们两个渴望深入彼此灵魂的灵魂才是最般配，最适合彼此，最能拯救彼此的。而他不过是一个可以接受平凡生活和平凡爱情的人，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自己只能是一个局外人。

        这套杂志封面拍得很好，封面上的两个人也很可爱，不过一切，都应该让它过去了。日后的他与陈忽而，只是两条平行线，他们会以平行的方式浅浅陪伴，浅浅祝福，浅浅相遇后又浅浅分开，永远不会再相交。

        电影《旧照片》已经拍完一半，陈忽而演得很努力，但越努力她就越能感觉到自己的笨拙。所有的表演，都是用让人麻木了的过去的经验，都是用被无数人用烂了的技巧，把发生在自己角色上的小情节当做工具和跳板，把和自己搭档的对手演员当一个……对手演员，把自己当成一个填补电影空档的进度条，把电影当成一个与自己虽然有关系但关系不大的什么东西。

        她甚至开始羡慕零灵。如果她从来不曾有过演戏的天才，如果她也把戏当做一个简单的工作来做，如果她也可以接受自己演出的作品在评分榜上低于六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永远那么自然地快乐着？

        可是她不愿意。那些演不好戏的演员，真得好像一条泥虾。她只觉得恶心。

        天光亮起，凡间的人们终于睁开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打开了心扉。陈忽而终于听到掩藏在自己心底真正的声音了。那些被她掩藏在仁义道德和同行情谊之下的声音。也许就是因为她是这样骄傲狂妄，不把人放在心里的人，上天才要让她经历这些事吧。

        为了楚导，她可以放弃自己演戏的天才，她一辈子都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但是，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尊严被人放在脚底下踩，她知道没有人踩踏她的尊严，但是在她心里，她已经被所有人踩踏了。她觉得自己拍这部戏满是羞辱。说她走火入魔也好，说她咎由自取也罢，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在《旧照片》之后，她会就此退出影娱圈，不会再接任何戏约。如果成为不了她心中那样的演员，那么这个破明星她也不要当了。

        她清楚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不敢让女人为了爱情放弃事业，可是她敢；这个时代没人会放着好好的明星不当而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可是她会；这个时代不相信灵魂也有天意，可是她相信。

        倒也未必有意气激愤时说得那么张狂，只是陈忽而反正钱赚够了，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如果自己已经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又做得不开心，那又何必非得占着那个位子？至于别人是什么样，该做什么选择，她没法给他们任何建议，因为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她尊重别人的选择，也相信自己的选择。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当陈忽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楚步庵的时候，楚步庵眉头轻展，笑话陈忽而，说她总是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这么烈火烹油，澎湃激昂。他自己就已经被家族里的长辈批评做事太□□了，没想到陈忽而比自己还改革得彻底。他问陈忽而，舍弃了的这一切，真的舍得吗？

        从背后搂住楚步庵的脖子，陈忽而贴上他，说道：“没什么舍不得的，这也不是舍得舍不得的事。我演戏不开心了，那我就不演戏，不做演员。如果不做演员，还怎么当明星呢？我又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又不会主持，又不会当主播卖东西，又没有别的才艺，如果做个明星还空手套白狼的，我也太不至于了吧。”

        亲了一口陈忽而的手背，楚步庵道：“或许我换个方式问。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陈忽而回亲一口楚步庵的面颊。“我不知道别人，但让我为了你放弃这一切，就值得。”

        “你不怕我对你不好吗？”楚步庵问陈忽而。

        “怕什么，你不会对我不好的。”陈忽而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勇敢的小战士，“你怎么对我不好呢？你不爱我了吗？如果你不爱我了，那我也不爱你了，那样我就可以去拍戏了。我可是最好的演员。至于失去的，错过的，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至少我失去错过那些戏和那些人气的时间里，有你陪在我身边啊。我觉得人生不能那样算的，哪有什么都想要的。”

        垂眸落睫，楚步庵轻声道：“陈忽而，你可真是一个恋爱脑。”

        抱紧了楚步庵，陈忽而道：“哪有恋爱脑三十岁没谈过恋爱的？我才不是恋爱脑，演戏是我的事业，事业是我人生的大部分。只是我想和楚导一起去体验我们剩下的整个人生。所以啊，哪有整个人生不要，却要人生的大部分的呢？”

        楚步庵没说话。陈忽而轻轻松松地说出这样一段话，他却能感受到这段话沉甸甸的重量。陈忽而从来不愿成为他的依附和累赘，从来没觉得自己在做出牺牲，也不会要求他对自己贡献出怎样配得起这份牺牲的爱或者物质。她就只是想这样爱他而已。

        其实陈忽而的做法并不美好，甚至不道德。因为这世上的很多男人，都会在她这样做之后，愧疚于无法承担这份深重的付出而选择退出。但幸好楚步庵不会如此。他知道自己是值得被这样对待的人，也知道陈忽而是值得被这样对待的人。他们是值得彼此用最诚挚的灵魂来相爱的人，这也是他们会找到彼此的原因。

        “忽而？”

        没有回应。陈忽而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陈忽而以前演戏的时候不会这么疲惫的。只有演这部电影的时候，感觉她常常会很累。楚步庵每次来看她，陪伴她的时间里大部分她都是在睡觉。这样演戏，对陈忽而来说，确实太辛苦了。就算只在旁边看着，他也会觉得难过。

        好想楚步庵啊，陈忽而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久。每次睁开眼睛楚步庵都已经不在了。每次都说下回不能再睡了要好好陪陪他，可在他身边实在太放松了所以总是坚持不住。楚步庵也很狡猾，发现她在撑着的时候就会偷偷把她哄睡着。

        以前演戏的时候，真正进入了那些角色，陈忽而便不会再想到现实里的人，无论是爸爸妈妈也好，颜颜岚岚甜面酱也好，还是楚步庵也好，她都不会再想起他们。不过现在，比起花在角色上的时间，她好像更容易想到楚步庵，也更乐意想到楚步庵。

        如果无法进入竹篮子的灵魂与她共生一体，那么陈忽而不会比在意楚步庵更在意她。每天晚上她都会激励自己，明天也要做一名好演员，可到了第二天晚上复盘的时候，她又会忍不住对自己说，仅仅做一名好演员是不够的。鸡血与丧气你方唱罢我登场，成日里在陈忽而的脑海里此起彼伏你争我斗得好不热闹。

        其实陈忽而已经是一名有演技有实力的演员了，如果她不以天才对标自己，剧组的其他人也不以天才对标她，她完全可以在剧组里过好，过得像每一个演员一样好。但是没有人能做到不把陈忽而当天才看，即使是陈忽而自己。

        程封礼导演说陈忽而演绎角色的时候眼神不像从前那样扎实而灵动了。他从前执导过陈忽而演戏，知道陈忽而的巅峰状态是如何的。也是他向制作组要求必须让陈忽而来演这个角色，因为其他同年龄段的女演员都不可能演出竹篮子的状态。

        对于程封礼导演的话，陈忽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一个三十岁的演员，如果没有天才，她能演出的戏再好也不会超过一个三十岁的演员能达到的程度。导演要求的那样扎实而灵动的眼神，要不让五六十岁的老戏骨来演，要不然就只能穿越回去找那个还拥有天才的陈忽而来了。导演对其他三十岁女演员的要求是三十岁的演技，而对她的演技要求是无限的。

        程封礼老导演胡子都白了，导了一辈子的戏，看起来严肃但其实很疼爱陈忽而。他向制作组对陈忽而的举荐，他在外界对陈忽而毫不吝啬的夸赞，他对陈忽而无限超越的高要求，在让陈忽而感动感激和愧疚的同时，也彻底压垮了陈忽而作为天才演员最后的骄傲。

        陈忽而无法像从前那样常常去找老导演聊戏聊天，甚至会试图躲避与老导演的见面。她不忍心看到老导演失望的眼神，她不是在心疼自己，而是在心疼那个把自己当孙女看待的老人。程封礼老导演单独把陈忽而叫出去吃饭，担心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他的帮助；还说也许是他年纪太大不再适合导戏了，才会以为陈忽而的演绎不在他的心意里；跟她道歉说他在剧组里不是故意训她的，他只是一时着急，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那时候离整部电影杀青也没几天了。那晚回去后陈忽而趴在床上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太差劲的人了，辜负了一个对她这么好的老人家的信任。老导演宁愿怀疑是自己的能力不再胜任职位，也不肯相信是陈忽而确实没法像从前那样演好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安慰到他，更不知道日后该如何去面对更多的人的信任。她知道自己不会变得更好了，即便变得更好那也有限。

        陈忽而是一个天才，所以她其实最明白天赋对一个人演戏的重要性，这绝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会加倍努力”这样的话就能够弥补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同行实在严苛，没有人是不想让自己演得更好的，没有人是奔着被观众骂“演技真烂”而去演戏的，可也许他们能做的实在有限。毕竟努力不等于进步，进步不等于优秀，优秀不等于殿堂，这世界上就是会有许多自称“演员”的人，演了小半辈子的戏，却连戏剧殿堂的门槛都摸不到。

        陈忽而想自己这些天的哭泣，应该也有许多对自己不满意却无力改变现状的演员像她这样哭过吧。

        就在这样昏天暗地的心情里，春天盈盈的苞蕾次第盛开，而电影《旧照片》也正式杀青了。


　　https://www.lvsewx.com/books/34501/34501649/2538274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ewx.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e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