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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 聪明绝顶骆先生


  即便对方的表现,已属罕见难得,他亦承认先前是自己轻敌了——可是,他此时自认也做到了客观公正。

  朱希周的目光反复地在两幅画之间来回移动。

  他当真,半点未觉得是自己输了。

  朱家世代书香,底蕴深厚,他从三岁起,便开始学画,由祖父亲自教授。

  三年前又拜了名满天下的书画大家付亭之为师——若论水准与技巧,他远远高出这姓张的小姑娘数倍不止。

  这并不是他自夸。

  所以,他究竟输在了哪里?

  说来说去,他输给的,怕只是骆先生的偏见吧。

  这姓张的姑娘一进来便言辞讨好骆先生,相较之下,他确实显得木讷许多。

  朱希周叹了口气。

  他历来是不懂讨长辈喜欢的。

  小厮跟在他身边已有数年,耳濡目染之下,也略通皮毛,打眼瞧了片刻,便皱眉道:“骆先生所评怕是有失公允吧,且不说明眼人皆看得出是我家公子所画的这幅更为精细用心,只单说这位姑娘所画,哪里又有什么樵夫居所?”

  骆先生莫非忘了自己出的是什么题了不成?

  小厮语气不满。

  江南之地本就文人倍出,他们朱家更是书香名门,素日里他跟着老太爷和公子不知见过多少大儒,对区区一个以不合群而在文坛内著称的骆抚,还当真有些瞧不上眼。

  听到小厮最后一句话时,朱希周却忽地愣住了。

  相较于他画中那在山间若隐若现的矮屋,张眉寿那幅画上,则只有幽深的山间小径,与茂密的山林,而连房屋一角都不见。

  他画中的樵夫在砍柴,她画中的樵夫……却是挑着一担水行在小径之上,正往林深处走去。

  朱希周盯着那只扁担,出神了许久。

  此时,张眉寿也走了过来,瞧了瞧他画的那一幅。

  且不提人品,单说一点——这位在祝又樘登基初年的殿试之上被钦点的状元郎,当真也是自幼便下了苦功的。

  当然,这与其生来便得天独厚的条件与环境,亦是分不开的。

  朱家这般尽力栽培引导这唯一的嫡子,他想不成才,怕都是难事。

  只是,才是成了,却未学会要如何做人。

  既对婉兮无意,又知婉兮对他情根深种,当初便不该同意这门亲事,既同意了,更不该连一个正妻该有的体面都不给婉兮,任由那样的一个好姑娘被磋磨得体无完肤,直至在怨愤中枯萎。

  “是晚辈输了。”

  朱希周终究开了口,神色有几分复杂。

  他独独输在了一个“藏”字之上。

  对于这个结果,他固然觉得不甘,却也只能认下。

  小厮困惑又着急。

  他家公子怎么会输呢?

  “公子……分明是您画得更好。”

  “住口。”朱希周看向他,皱眉道:“巧胜亦是胜,输了便是输了。”

  张眉寿听得无声冷笑。

  这看似愿赌服输的话,倒是暗藏不满呢——认输也不忘强调她只是巧胜而已。

  教养之下,到底藏着年少自负。

  “巧胜?你从立意之上便输了,焉能说别人只是巧胜?”骆抚的声音传来,意味不明地叹气道:“若说这女娃娃只是巧胜而已,那你相较于她,也只是有幸得了几位好师傅指点罢了。照你的话说来,你即便是赢了,人家是否也能倒过来说你一句胜之不武呢。”

  “如此之下,你输得又岂止只是一幅画,怕是要将风度也全然填进去了罢?由画窥人,如此说来,你全然输了立意,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若不服,即便换题再比,我也敢断言,你照样会必输无疑。”

  张眉寿:“?”

  她这么优秀的吗?

  父亲啊,上辈子您怎就没发现女儿的天赋,若不然,小时雍坊里怕是要出第二位神童,吊打伯安哥、蔑视秦家姐姐的那一种!

  阿荔听得诧异。

  这位骆先生,怎说了她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表达的话?

  且说得也太好听了吧!

  看来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了吧?

  她阿荔,决定要崇拜这位先生了!

  骆抚此言说得极直白,直让朱希周脸色一阵红白交加,甚觉下不了台。

  他从小到大,过得是众星捧月的日子,还从未被人这般嘲讽过。

  自尊心让他想就此转身离去,可他深知此行前来的目的,一时唯有低声以受教的语气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是晚辈……狭隘了。”

  小厮闻言脸色亦是无比难看。

  阿荔扬眉吐气地朝着他的方向轻哼了一声。

  方才都说了让你们回去了嘛,非要留下来自取其辱,现在知道被教做人的滋味不好受了吧?

  “朱公子,请吧。”仆人再次说道。

  朱希周未有多言,带着仆人转身出了房间。

  只是,他站在外面,似乎并无离去的打算。

  张眉寿已被请去了内间。

  骆抚从罗汉床上坐直了身子,看着在面前行礼的张眉寿。

  张眉寿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愣住。

  张眉寿愣的是——秃头的她见过,可秃到这等程度的,她却是头一回瞧见。

  抱歉,只是下意识地客观评价了一句,并无取笑不敬之意。

  她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阿荔却顿时释然了。

  怪不得说话这么好听,原来是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啊。

  “女娃娃,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骆抚眼神疑惑地问道。

  张眉寿一怔,旋即摇头。

  “先生应是记错了,晚辈此前并未来过苏州府。”

  “是吗?”骆抚皱了皱眉。

  随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头顶上那几根倔强而孤单的头发。

  不能再想了,费头发。

  “你说你是专程来求画的?莫非你在京城便见过我的画作?”他切入正题。

  他在京城竟这般有名气、且仰慕者的范围如此之广——在他的才气笼罩之下,竟连稚龄女儿家都未能幸免吗?

  “实不相瞒,晚辈实则是替他人相求。我有一位好友,甚是仰慕先生。”

  骆抚:“……哦。”

  真是个扫兴的女娃娃,刚开始那股子拍马屁的劲儿哪里去了?

  眼见要到手了,竟就这般不考虑他的感受了。

  “茯苓,取画来。”

  骆抚朝着仆人摆了摆手。

  仆人应下,取了画来,送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

  要不怎么说是为了生计而被迫营业呢,瞧这准备得多么充分。

  且这画都已裱好了,用得竟还是最次的画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所画,又在自家墙上挂了多久。

  张眉寿与阿荔二人将画卷展开了来。

  张眉寿眼睛却是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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