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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外传—长安行


  深山,莽莽苍苍。

  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有一棵老樟树。这树长了百余年,树干三个人也抱不拢,枝干舒展横逸,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的山坪。

  树下,一个少年正在练枪。枪法并不复杂,一拦,一拿,一扎而已。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招数,一丈二尺长的枪在他手中却翻腾如飞,枪尖在红缨当中吞吐伸缩,光芒隐耀,倏忽万变。一枪刺出,地上的尘土和落叶都被劲力激起,飘散如飞。

  “好!”一位中年人静立树下,看少年练枪。这时不禁大声喝彩。

  少年收了枪,走到中年人面前,恭敬的行礼道,“师父。”

  中年人欣慰的看着爱徒道:“梁州,你随我学艺十一年,如今武艺和兵法俱已大成。今年长安开武科场,取天下豪杰为国效力。你可收拾一下,明日下山,赴长安赶考去吧。”

  被称作梁州的少年道,“徒儿蒙师父养育成人,又传我一身本领。自当留在师父身边朝夕侍奉才是。”

  中年人道:“此言差矣。既然手握刀剑,就终有一日,要用武艺回报苍生。你十一年苦功,寒暑不辍,才练就一身的能为。岂可埋没深山,与这腐叶同朽于林泉?”

  “为师传你的技艺,弓矢马步剑俱全,不敢说无敌天下,但也足以攻城拔寨,斩将夺营。你正年轻,该当去边关上历练一番,为国为民出一份力。以你的资质,他日出将入相,绘影于凌霄阁上也未可知。”

  梁州道:“然则边关从军,相隔万里,非一年半载可返。且阵前烽火急,恐难传书与师父问安。孩儿放心不下师父。”

  中年人道:“鸿鹄展翅,志在千里,万不可学黄鸡流恋窝中的粟米。将来你登坛拜将,名动天下,为师自然就知道你平安了。明日你自下山,不必再来见我。”言讫拂袖,转身而去。

  梁州躬身送师父离去,然后继续舞动长枪,方圆三丈内的落叶全被枪风卷起,随着枪势在空中飞舞。梁州大喝一声:开!大枪一抖,万钧之力骤发,落叶激飞如炸,直上半空,再徐徐落下。

  梁州收了枪,面朝师父离去的地方慢慢跪下,深深磕了四个头。

  翌日,梁州收拾了行装,牵上自己的黄马,单身上路。此去长安,遥遥万里。

  梁州初入江湖,按照师父的教诲,事事谨慎。他晓行夜宿,不贪酒,不生事,早晚勤读兵书,僻静处习练武艺。不曾有一日懈怠。

  一日,他路过一个山村,村头小道上,三四个恶汉正在抢劫一对挑担的农村夫妇。农夫死死抓住装着粮食的竹筐不肯松手,被恶汉打的口吐鲜血。农妇无力反抗,只能抱着丈夫痛哭不已。

  恶汉看农妇面目颇不恶,动了邪念。从农夫身上扯过农妇,按倒在路边,就要揭袍解带,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不伦之事。

  梁州见状,赶忙策马过去阻挡。他从马上躬身抓住那个欲行非礼的恶徒,一抓一送,那人已经飞出三丈开外。其余恶汉见状,连忙扯出随身兵刃,一起来斗梁州。

  梁州跳下马背,自腰下扯出横刀,几招就把恶徒兵器磕飞,打的恶徒们跪地求饶。他声色俱厉的怒喝,让恶徒赶紧离开。谁料一个恶徒路过梁州的时候,蓦的从怀中抽出短刀,如风刺来,也不管中与不中,转身便逃。

  梁州慌忙侧身躲过,心下大骇。他毕竟初入江湖,不料人心险恶至此,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大怒,取下长枪,远远掷出。

  那恶人已跑出十余丈,被飞来的长枪穿透,钉在地上。梁州翻身上马,瞬间便至,他拔出长枪,左右突杀,将四散奔逃的几个恶徒尽数诛戮。

  梁州回到夫妇面前,温言相慰。谁料农夫大啼,说公子害我村惨矣。

  梁州大愕,细问之下才知,附近山上有一伙山贼,约莫五六十人,十余匹马,常到村中劫掠。此地远离州府,无官兵护卫,故此贼人猖獗。

  梁州此次诛杀了四个山贼,必然招来贼人的报复。梁州一过客,旦夕便离,然村民世居于此,无处可逃。

  梁州只得先将夫妇二人送回村中,与村人再做商议。

  村中长者召集了几位村民,和梁州一同商议此事。众人皆面面相觑,哀叹连连,担心祸端将至。

  梁州正无措处,屋内闪出一女子,言辞置地有声:“诸叔伯何其懦也?山贼掠我村数年,我等为鱼肉久矣。然一退再退,钱粮尽绝,终无立足之地。”

  “今日之计,唯举械自保。若能一战锉动山贼气焰,其必不敢来我村劫掠,转奔他方矣。尔等须眉,胆怯气短,枉七尺之躯。只恨我身为女子,不能引刀杀贼耳。”

  众村民脸色羞红,愧不敢当。

  梁州抬头一看,此女容貌殊丽,身姿曼妙,不禁动摇心襟,低头不敢再看。此女却莲步轻移,款款来到梁州面前,秋波萦转,道:“闻公子武勇,不知可否留下相助。若公子在此,我等必能联结义勇,护卫乡邑。”

  梁州一本正经的拱手道:“此事由小生而起,自当叨扰旬日,善终此事”。姑娘噗呲一笑,面颊绯红,转身而去:“别姑娘姑娘的,我叫长安。”

  长安。

  自此,梁州和长安组织村中健者数十人,削竹为矛,冶犁为兵,预备自保。梁州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勘察地形,绘制舆图,在必经之路上修建拒马,挖掘沟渠,上敷浮土,准备以此抵抗山贼的马兵。

  长安也带领村中妇女,为大家送饭煮汤,削竹矛,做翻板,搓制绊马索。渐渐的跟梁州熟稔了。梁州偶然看见长安的俏丽的耳鬓眉梢,就砰砰心跳,手足无处安放。

  他无数次设想过,到了长安,校场夺魁后朝见天子的场景。没想到现在还没到长安,只是见了长安,就比见到天子还要慌乱了。

  这日,马蹄声响,二三十贼人趁拂晓来袭。在梁州的部署下,未进村落,便被绊马索掀翻几匹坐骑,逡巡不敢进。

  梁州登高引弓,气定神闲,弓如霹雳,白羽破空如电,例不虚发。山寇凄号不绝,留下七八具尸首,落荒而逃。村民们举着竹矛一通追杀,又杀死数人,得胜而返。

  乡亲们聚集起来,置鸡酒庆祝胜利。席间,梁州和长安被乡亲们簇拥到一起。两人目光相对,长安微笑,以袍袖掩口,然目光灼灼,情意烁烁。这个瞬间,梁州一阵恍惚,登坛拜将又算什么,或许,这儿就是我的长安吧。

  自此,梁州在这儿一留数月。

  一日从山上行猎回来,见有人负着彩礼来村上,吹吹打打甚是热闹。一问才知,是山外县城,长安的表哥来下聘礼,明日便要接长安入城完婚。

  梁州木立当场,心头若巨锤猛创。锣鼓喧天,尽皆不闻,宾客往来,尽皆无视。浑浑噩噩,不知月升日落,罔论茶饭。

  这日夜间,梁州正在灯下呆坐,长安推门直入。她说四岁时即被许给表哥,父母之命,不可违背。公子的心意长安都明白,但长安早已许为人妇。

  本以为一生可以毫无波折的度过,但偏偏遇见公子。这是长安的福分,也是长安的劫数。明日我便要随表哥入城。唯愿公子贵体安康。他日功名成就,得配佳侣,福寿绵延,公侯万代。

  梁州怔怔的望着跳动的灯火,一言不发。长安见状,一声轻叹,转身掩上门。坐到梁州身边,埋首啜泣。

  未几,起身宽袍解带。道,“妾慕君久矣,然今日不得不负君,实非我所愿。妾身愿拼将一生羞辱,竟君一夕之欢,以此表妾心之万一。”

  灯影摇移,玉体横陈,暗香隐约,长夜未央。

  梁州拉过棉衾给长安盖上,说,我听人说,君子越是深爱一个人,就越克制自己而不失礼。你爱慕我的情意如此深刻,我铭于五内,又岂能因己而害了你呢?彼此相知,而风清月白,这就够了。

  说完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出门走了。长安从床上跳起追到门边,目送梁州远去,珠泪泗流,衣衫滑落,深夜露凉而不知。

  第二天一早,有人看到远处山寨方向浓烟不绝,大家议论纷纷。到了中午,有胆大的去山上看了,欣喜若狂的回来告知众人,说山贼一伙,剩下的四十多人全都横尸在地。

  原来梁州离开村子之后,为了不惊动贼人,将马匹和长枪放在山下,趁夜掩入山寨。以一把横刀,偷袭游杀,一夜之间尽戮山贼,再放火烧了山寨。

  长安在花轿中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欣慰,然后啜泣不已,涕泪满衣。她知道,是梁州临走之前,为乡亲了结了后患。以村落的长久安宁,回报长安。

  山寨夜战,长途奔袭,以寡敌众,且山贼占了地利,梁州殊无把握。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报长安和乡民们而已。

  这一战,他身负数创,等他在山野里自己养好伤,也早误了长安的武科场。他无处可去,索**游江湖,一马一枪,游荡南北,浑噩度日。

  倏忽三年。一日,梁州在江畔见到一棵巨大的樟树,枝叶招展,不由想起少年时在树下学艺的场景,和师父的谆谆教诲。

  如此浪游,图耗光阴。功名渺渺,愧对师父的教诲,和自己洒在树下的血汗。十一年的苦练,为的是保国安民,不是在怅惘中虚度时日。

  这几年也曾听闻,边关告急,突厥南下,烧杀无数,生灵涂炭。满朝君臣寝食难安。国家正是用人之时。

  既然手握刀剑,就终有一日,要用武艺回报苍生。

  长安,还是要去长安。武举夺魁,登坛拜将,卫国戍边。武科场三年一开,现在去,还来得及。

  经年碌碌,也该用名动天下,给师父和长安,报个平安。

  梁州翻身上马,疾驰西北。黄马嘶鸣,骏烈如初。胸中血,尚未冷。

  哪知才到蒲州,就接到朝廷征召的命令。战事危急,应武科试的举子不必去长安参试,直接随军奔赴边关作战。

  此去,七年。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如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梁州出生入死,百战成功。初以果勇,擢八品仁勇校尉,积军功,迁五品定远将军,守安西都护府。时年二十九岁。

  连年征战不休,夜夜眠不解甲,日日手不释兵。他每次擢升收到的旨意都是“时局危迫,卿宜固守战地,不用入内谢恩。”

  梁州还是没有去过长安。

  在马上带着部属巡边的时候,梁州有时候会呆望着大漠的孤烟,和掠过天边的孤雁。他知道,只有将士们在边关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桥,才能保得了长安城千年不遇的盛世,才保得了长安们的长安。

  又是七年。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梁州战功卓著,升丛三品,封归德大将军。圣谕即刻回京,领神策军,守长安城。

  梁州只带了五十名亲随,千里迢迢,穿越荒漠,赴长安上任。

  梁州经营西北日久,突厥且惧且恨,视其为如入骨之钉。暗议借此机会,途中行刺。初,计议沿途伏刺客三百人。后畏梁州勇捷,又派三千兵马为后应,半路截杀。

  事发仓促,且众寡不敌,梁州部属无一幸免。梁州苦战自晨至昏,身受百创,衣带漓血如注,战袍破裂如缕。

  黄马毕竟年迈,混战中受伤倒伏。梁州跌下马后,犹步战良久,不幸左眼中箭。他忍痛拔箭,眼珠随箭扯出而不顾,随手弃于一旁,挥刀再战。

  梁州独目散发,血污满面,如疯魔附体,重伤之下,仍挥动横刀诛杀突厥数十人。最终飞矢贯胸,仆地被擒。

  突厥将领劝降未果,反被梁州啐了一脸血。盛怒之下,他一刀斩下梁州的人头。头颅离开躯体的瞬间,梁州眼前浮现了从未见过的长安盛景,浮现了灯下的少女,还有深山里的师父。

  “既然手握刀剑,就终有一日,要用武艺回报苍生。”如此一生,求仁得仁。于是梁州头颅落地的时候,唇角尚有一丝微笑。

  战后,突厥人清点战场,得梁州马枪,枪杆上深镌二字:“长安”。敌国之师亦感其忠勇,为其厚葬。

  终其一生,梁州未至长安,而心已长安。

  人生几番离合,关河路绝。男儿至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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