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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其五


  再醒来时天已微明。阿凝守在她床头打盹儿,被洛袖翻身的动作惊醒,忙出声唤道:“小姐醒了?”

  听闻动静,静坐于屋内的白衣女子也站起身朝她走来:“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

  受伤的左臂已绑上厚厚的绷带。想来是安若用了什么外敷的草药,伤处只觉得麻木,却是不疼了。

  洛袖张了张口,一声“师傅”终是咽了下去。她低声道:“我没能擒住那刺客,将她放跑了。”

  “无妨。”昭仪道,“清平城已经戒严,刺客跑不出去。你且说说昨夜之事,并那人体貌特征。”

  “昨夜子时我发现她蹲在房顶上。是个黑衣女子,中等个子,声音刻意变过,穿斗篷不露脸。冒充青门暗卫被我识破了,于是交了手。”洛袖道,“我打碎酒壶以碎片伤她左肩两处。我从房顶跌落后,她逃离现场。”

  昭仪垂眸沉思片刻:“那人武功路数可看得出出自何门?”

  洛袖一番思索后,愧疚摇头道:“洛袖不知。”

  此时叩门声响了三下,却是安若捧着托盘进来:“昭仪,药熬好了。”

  昭仪“嗯”了一声,又对洛袖道:“无妨。你且好好休养,安若这些日子就留在这里陪你,直到你伤愈。若有什么需要问你的地方,我会遣人找你。”

  洛袖应了“是”。东方昭仪的神色终于柔软起来,带着薄薄笔茧的修长手指极为温柔地落在少女鬓角爱怜地摩挲,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东方昭仪走后,安若看着洛袖喝了药,一边接过碗搁在托盘上一边道:“瞧把你能的,没长进。”

  “是没长进是没长进。”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四下无人,洛袖也就放开了嬉皮笑脸,“诶,我这手什么时候能好啊?”

  她一动起来才觉得全身都僵硬麻木,只得又倒回床上。安若道:“我亲自来治,不出十天给你把绷带拆下来。耽误不了你千秋节围猎出风头的,放心吧。”

  “围猎?什么围猎?”洛袖奇道,“往年千秋节也并不曾有这等活动。”

  “今年是陛下五十岁诞辰,自然要大操大办,其中一项便是邀请群臣百官于紫金山游猎。”安若道,“我们青门本就在为护卫工作发愁,现在好了,竟有刺客混进来,少不得更提心吊胆几分。”

  洛袖一听,颇有几分愧疚道:“……那你还留在这里照顾我。”

  安若道:“你别想多。若真的想做些什么,就快点好起来,然后去我们那帮帮忙。再不济,别给我们添乱就好了。”

  “知道啦知道啦,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两人正聊着天,忽然传来了青门特有的、三声短而疾的叩门声。暗卫闪身进来在门口单膝跪下,露出黑斗篷下碧色裙裾,竟又是碧海宫的绿莺:“见过安姑娘、洛小姐。王妃听说小姐遇刺,特命属下前来探望。”

  洛袖想起前一晚发过的脾气,不由得有几分不自然。她敷衍道:“我没什么事,挺好的,让她别担心。”

  绿莺应了“是”,又道:“这几日齐王殿下都在宫中。若王妃想见您,属下自会来请小姐过去。”

  洛袖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待绿莺走了,她小声抱怨道:“我又不是不认识陆镇,她这么防着我做什么。前两年也没见她这个样子。”

  “总要避嫌。”安若道,“不过这两年,周弄月也的确转了性子,有些霸道起来了。她抓着周王府的军队不肯放,明里暗里帮着陆镇扩充势力,太后也偏爱她。在陛下面前,昭仪是弹劾她都弹不得。年初楚王殿下虽被授了禁军副统领之职,在大营里却一句话也说不上。”

  洛袖心知,安若虽离了飞莺宫,心里却仍然惦念楚王陆锦这个旧主。旧主被他大哥压了一头,安若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但她与周弄月身份天差地别,自然是不能像周弄月对陆镇那样维护陆锦。故而只能与自己发发两句牢骚罢了。

  ——

  洛袖梦见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摇华宫附近,宫道两侧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地洒下一地阴凉。知了蝉鸣吵得人头昏脑涨,陆钰走得很慢,蹙着眉头若有所思。洛袖跟在他身侧,内心担忧,却不敢贸然开口。

  他忽然停下步伐,坚定地说:“我要回去看看。”

  洛袖劝道:“殿下,方才您去看夫人已是违了圣命。若去而复返,等陛下知道了……”

  “所以我要悄悄地去。”陆钰打断她的话,“你带着我,我就从梁上再看我母妃一眼。她方才神色古怪得很,我放心不下。”

  洛袖拗不过他。

  她带着陆钰潜回摇华宫。广真朝第一宠妃的宫苑如今门庭冷落,挂着“静养”的名头闭门谢客,连多数宫人都被遣散。内殿人手稀疏,洛袖趁人不备,悄悄带着陆钰翻上了房梁。

  令人费解的是,方才见陆钰时仍是一脸病容、躺在榻上不能起身的舒华夫人此时却已穿戴整齐,甚至化好了淡淡的妆容。然而她的装束并非从一品宫妃应有的奢丽华贵,却着了一身素淡的白。简素装束并未削减她的风华,反而使这位病弱美人更显清丽出尘。

  她宛然向侍女笑道:“阿颖,本宫穿这一身,容色是否如昔啊?”

  侍女红了眼圈,哽咽道:“夫人风采如旧。”

  “是么,还像二十年前一般,一切如旧。”舒华夫人仍是笑着,眼帘却缓缓垂下,无边怅惘,“看来变的是心啊。二十年前的蓝瑶,怎么会料到自己有今日。”

  她向侍女伸出手来:“那药你端着好久,够累了吧。拿来我喝。”

  阿颖倏忽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声音泄了哭腔:“夫人……!”

  她这一跪,满屋的侍女都跪了下来,呜呜咽咽哭成一片。洛袖能感到身边陆钰的手正越来越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她心中也满是疑惑,隐隐嗅出了不安的气息。

  舒华夫人平静地笑着,优雅地取过碗,将那浓黑药汁一饮而尽。不过片刻,她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嘴唇渐渐泛起乌青色,唇边不住溢出鲜血,一块一块落在白衣上。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捂住胸口。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努力地说些什么。

  侍女们放声大哭。

  手腕上忽然一轻,洛袖在震惊于自己所见之余,发觉陆钰不管不顾地跳下房梁,朝着口吐鲜血的女子奔去。他喊着“母妃!母妃!!”一声声凄厉如杜鹃啼血。残忍,太残忍,他的母亲死状如此凄惨如此不明不白,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茫然中亲眼目睹这一切,感受着母亲的呼吸渐渐逝去。她吐出来的血那么灼热,又一点点化作冰凉。

  陆钰哭得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内殿里一阵人仰马翻,都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宫人们一边哽咽一边劝他节哀顺变,悲伤汇聚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不可逆流的遥迢长河。

  洛袖的梦境停驻在陆钰一声凄绝的长号中。

  她猛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身体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她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吐出胸口的浊气,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是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洛袖因为违抗皇命、私自带陆钰进入摇华宫而被重罚。寻常暗卫若如此胆大包天早被抹杀,洛袖却捡了一条命,被逐出宫去,返回家中。

  她和陆钰,最终连一个正式的告别也没有。

  五感渐渐回归,暗卫优秀的耳力让她捕捉到自家门外有响动。凝神听去,却是安若正对人道:“你们家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没有那个心思,就少来献殷勤。”

  接着是一个颇有几分熟悉的少女声音:“我就是个侍女,来传话的!安姑娘你若是想知道我家殿下的意思,怎么不自己去问他啊?”

  安若冷哼道:“不熟。”

  少女嬉笑道:“这宫里都是个圈,哪能谁不熟谁啊!安姑娘你跟你们家楚王殿下熟,楚王殿下又跟我们家太子殿下熟,大家不就熟了嘛!哦我忘了你不在飞莺宫做事了……”

  洛袖把门从里面拉开,揉着眉头抱怨:“吵什么吵一大清早的……”

  “一大清早?大小姐,都申时了,您说着小睡,可是睡过了午膳。”安若转头瞪她。

  洛袖抬眼一看太阳,惊道:“还真是!”

  “早上给你吃的药助眠,一睡睡一天。”安若道,“多睡点也好,你再蹦来蹦去的,下次就不知道少哪个部位了。”

  这么会儿闲扯的功夫洛袖也把门口那位白衣少女和脑子里的人名对上了号,便出声招呼道:“飞雪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飞雪甜甜一笑:“洛姑娘您好歹也是我老上司,上司受伤了我这个前下属不得来看看。”

  洛袖当年在逐阳宫的时候是隐匿在暗处的暗卫,而青门后拨来陆钰身边的回雪、薄雪与飞雪三人则是明卫,也充当侍女用。洛袖统管逐阳宫暗卫,自然也是这三人的上级。

  三人中飞雪年纪最小,性子也最活泼,素来与洛袖很对盘。此时她便上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行啊,挺有良心,还惦记着你老姐姐。”

  飞雪一张小脸被她搓圆捏扁好不痛苦,忙忙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看您伤得好像不重,恢复的也不错,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哈……诶那我就先走了?我们逐阳宫忙,人手不够啊。”

  洛袖虽嘀咕着“小没良心”一边还是挥挥手让她走了。又忽然喊住飞雪道:“等一下?”

  已经跳上树枝的飞雪回过头:“?”

  洛袖张了张口想问逐阳宫的事,但一边安若抱着肩膀眉眼冷冷地盯着她,纠结后还是摆了摆手让飞雪路上注意安全。小姑娘“嗤”了一声,一道白影飞也似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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