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其二
清平城的建筑格局有个特点：宫殿数量虽不多，但凡是能排得上名号的殿宇，占地都极为宽广。以东四宫为例，虽然共只得逐阳、碧海、飞莺、清欢四宫，每宫内部却各有千秋，大小院落少说也有十数间。更不要提每院亭台楼阁如何装饰细巧、百般繁杂了。
东四宫中，本朝唯有清欢宫始终空置，诸位贵女自然便被安排在此。洛袖母家官爵四品，堪堪踩在了备选线上，被分配的院落自然也偏僻。说起来，管你在外面是如何骄矜放纵、呼风唤雨的大小姐，入了这清平城，便什么也不是了。
洛袖住的这屋子说来有趣，名为郑风馆——虽占地不大，院内陈设却一应精巧，更不乏华贵之物。与侍婢数人收拾好行装歇下，天边已然擦黑。拜见后宫诸人得推到明日一早，此刻贵女们多在随意串门互相拜访。洛袖没那兴趣与人周旋，她看不上那群大小姐，她们更看不上她。此番入宫的有一半是金陵本地人，这个圈子里谁还不认得谁了，再去听她们冷嘲热讽，好没意思。
她不愿找麻烦，麻烦却偏偏喜欢找她。
阿凝蹙着眉头试图将门窗关紧，洛袖却示意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院门外故意被扬高的声调便随着晚风飘进屋里，清清楚楚落入她的耳朵。
“我瞧这郑风馆倒是极衬她。孔子曰郑声淫，她这做派，自小秦楼楚馆里混出来的不检点，金陵城上下谁人不知？谁又敢去她家提亲？兄长得了个探花便忘乎所以……那又如何了？”“就她这样的，还敢来参选？”“也不怕脏了殿下的眼睛……”
洛袖坐在窗边，将那几人的身影一一收入眼底。
手上剥着一个莲蓬，慢慢悠悠若无其事的模样，倒好像真的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阿凝怯怯道：“小姐……”
“莲子挺甜的。”洛袖问，“从家里带了几个来？我还想要。”
院外仍是一片刻意的讥嘲之声。直到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去：“诸位姐姐有礼。这天都黑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有人“唉哟”了一声：“这位妹妹想回护这小家之女不成？”
女孩的声音带着尚未褪去童音清稚的娇软：“我自姑苏来，却不晓得金陵城是怎么划分大家小家。妹妹年少愚见，只知如今能进宫来的，应当都不能算是小家女了吧？”
女人们又多了几分轻蔑：“姑苏来的……噢，那自然是不晓得金陵的规矩。”
女孩仍是笑：“听几位姐姐说起郑声淫，倒叫我这住在卫风阁的十分不好意思。”
此言一出，几人不由得有些讪讪。这时郑风馆院门忽然打开，门中走出一人来：“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我前脚才踏这院门，诸位后脚便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非要显摆自己读过两本书么？”
却听一女摇着扇子不紧不慢道：“谁狐媚轻浮，自然与所居之处相得益彰。”
洛袖冷笑一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表姐怎么不想想，这可是皇家殿宇，起名又如何会取靡靡郑声之意？表姐将国风诗歌与郑卫之声混为一谈，传出去只怕并不会让人说表姐有学识吧？”
女子脸一白：“洛袖！”
洛袖道：“我才疏学浅，也不知妄议皇家殿名是个什么罪名。不过表姐入宫前应该也听过青门暗卫之名吧？这儿看似旷静无人，实则青门早记下你一举一动。表姐有什么话，不妨去和青门说？”
“知你口才伶俐，只是这处处唬人就免了吧。”女子冷哼一声。
“且不议青门之事。”洛袖扯过身边女孩，“你指桑骂槐却误伤了这位妹妹，是不是该赔个不是？”
“姑苏来的小户，也想我出言致歉？”
洛袖耸了耸肩：“这我就管不着了。我就是觉得你挺过分的，这位……唉，你叫什么来着？”
女孩浅浅一笑，行礼道：“云颜见过诸位姐姐。”
诸人都下意识在脑海中思索这个名字。很快便有人叫出声来：“你是……你是姑苏云家的小姐？”
云颜笑道：“家父官不过四品，以金陵城的规矩，小家罢了。”
她说起这话很有嘲讽意味。
云家虽非本朝什么达官显贵，但一个特殊的身份盘桓在他们头上：世族，百年世族。
这样的大家在大宣朝的影响力不可谓不巨大。家族历史越是源远流长、势力越是盘根错节，其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下的存在感都会越来越不容小觑。云家即是如此。
就连洛袖的表姐张吟浅，那位骄矜跋扈的大小姐听闻云家之名也不由得怯了两分。
洛袖的母亲出身于张家一门没落的旁支，张吟浅却算得上张氏最嫡系的一脉。张氏是开国功臣世家，祖上封过国公爵位，仅次于昔年周王府的郡王爵位。如今虽因真正的正统嫡系绝了后而丢了爵位，张家也是自诩高人许多等的。张吟浅平日里张扬惯了，一下子冒出个云家小姐，倒真震了她一下。
她冷笑：“云小姐真要站在她这边？”
云颜轻声道：“妹妹年纪小，只知道做好自己的事，不知道站不站的。”
张吟浅一抬下巴，脸色却强自做得柔和：“好，那我就跟云小姐道了这个歉，全是我说话难听学识不通。只是，我看这卫风阁地方也不大，不如请云小姐搬去我们南边院落？我看似乎还有空房，风景也好些。”
云颜却是微微一笑，轻飘飘推了这橄榄枝：“都是皇后殿下分配的院落，我心里也很喜欢这卫风阁。就多谢这位姐姐了。”
张吟浅被人拂了面子有些悻悻的，却不能对云颜多说什么，只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人了。洛袖抱着手臂见好戏散场，正打算转身回房，却被人叫住：“姐姐留步。”
她上下打量云颜：“云小姐何事？”
女孩微笑起来，十分甜美单纯的模样，指了指她手中莲蓬。
“我家在姑苏，小时候也常与姐妹剥莲子玩。”云颜笑容有几分羞涩，“不知姐姐那里可还……可还有多的？”
“那群人就是这个模样，难听的话我听得多了都懒得生气。与他们计较做什么，白费这许多口舌。”
云颜道：“我只是觉得，既然自诩大家，就得自己先拿出气度来。”
洛袖往嘴里丢颗莲子：“宫里有得是人气度高华。可不是她们能比的。”
——
两人剥着莲蓬闲闲说话。洛袖于是知道这姑娘在家行三，正值豆蔻之年，的确是没有及笄的小丫头，却已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女儿了。
小姑娘性情柔顺婉约，还带着天真稚气，叫人挺亲切。洛袖想了半天这亲切感从何而来，最后恍然她是从云颜身上看到了过去周弄月的影子。
那个还在未嫁之年、会与她秉烛夜话闲敲棋子的长乐郡主。
她又想起白日里那个擦肩而过的齐王妃周弄月了。
为着这三份亲切，云颜临走前洛袖叫人抱了一捧剥好的莲子给她。小姑娘挺开心，道着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她走时已然人静夜深。洛袖遣散了婢女们，推窗看去只见远处凝亮几点萧萧灯火，将入了夜的清欢宫装点得格外静谧。
房梁上跳下一个影子，鬼魅般静默伫立在她身后。
洛袖道：“多谢你，直待云小姐走了才现身。”
那人道：“昭仪请姑娘去鸾鸣宫。”
洛袖点了点头，从行装中翻出一件青黑斗篷披上。两人踩着窗棂足尖轻点，身影转瞬隐没在如墨般深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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