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素·其一

　　后半夜，周弄月醒来。

　　她朦胧地偏过头去，模糊的视线中烛光摇曳，书案前坐着一个青黑人影。午夜梦回的一瞬间她以为是征人归来，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洛袖的声音却响起：“长乐？”

　　周弄月怔了一下，复又陷入了沉默。她平躺着凝望床顶撒帐的花纹，是银色的鸢尾花，华丽而繁复。

　　“怎么这时候醒了？”她听见洛袖问，“你要不要吃些东西？……还是算了吧。你要喝水吗？”

　　在那一刻周弄月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感伤与愧疚而湮没了。

　　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明明知道洛袖是世间为数不多真心待自己好的人。她都做了什么？逼着自己唯一的朋友与自己作对吗？哪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明明是自己利用了她，她还是这么关心着自己……

　　可是，可是自己还以为洛袖会害自己，会害自己的孩子。正是因为这么恐惧着，自己才要求洛袖来碧海宫同住，以为这样她就会投鼠忌器，就不敢动手。甚至她想着，这样洛袖为了摆脱嫌疑，就会努力地保护自己……然而被自己怀疑的朋友却是那么真诚，真诚得令周弄月无比羞愧，羞愧得想要哭泣。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太在乎了、太害怕了。她是如此渴望这个生命的诞生，将它视作上天赐予自己这副残躯最后的一点恩惠。无关功利，她早就知道自己无法与心爱之日白首偕老……她只想留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她希望那些回忆是彩色的。她知道这对孩子太不公平，它的母亲注定会在某一天永远地离开它。但周弄月必须承认的是，她爱陆镇比爱孩子更多，甚至比爱自己、爱世上的一切加起来还要多。

　　太差劲了，但这就是她啊。

　　洛袖。周弄月对洛袖感到愧疚。她知道她们现在必须敌对了，但自己难道没有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不，她知道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世事无常，总不如心中所想那般平安顺遂。她阻止过了，还能再有什么办法呢？

　　周弄月心绪翻涌。她没有出声应答洛袖，而是默然地抬起手臂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被人握住，洛袖担心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中。那少女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周弄月说，“你还不睡吗？青门事情很多？”

　　洛袖别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

　　“我从西辰阁找来了几本医书，想帮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缓解的法子……”她叹了口气，“我没翻到。唉，青门本来也不会放这种东西……不过我对医术这东西没灵性，入了门就再学不下去了，也没办法……”

　　见到她懊恼的神情，周弄月忍不住弯了眉眼。

　　洛袖又道：“我早说太医院都是一群饭桶。你害喜成这个样子，他们竟然一点缓解的法子都想不出来。要我说，未必比我强得到哪去……”

　　周弄月道：“宫中近二十年没人有身孕了，太医院生疏此道也是常事。”

　　她说得没错。陆锦的生母身份低微，上一次这么大阵仗出动整个太医院安胎，还是舒妃怀陆钰的时候。洛袖想了想，忽然惊喜道：“宫内的太医不顶用，金陵城中却未必没有擅长养胎的圣手。何不出去想想法子？”

　　周弄月一怔：“这……”

　　洛袖说着起身回了书案边：“我这就给晖哥去信。金陵城大大小小的事他最熟悉不过，定能为你寻到最好的医师。”

　　周弄月望着她伏案疾书的身影，一时心下又复杂起来。

　　——

　　数日后。

　　洛袖与马车上的妍琴大眼瞪小眼。碧海宫的主事姑娘倨傲地抬着下巴，一脸不耐地催促：“等什么呢，洛阁主，上车啊？”

　　洛袖瞪着她：“不过去求个方子请个医师，我一个人就够了，琴姑娘这是做什么？”

　　她轻功好，独身往金陵城里走一趟用不了多久。何必又要多带一个妍琴，还要在马车上慢慢悠悠地消磨上半天功夫？

　　妍琴摊手：“自然还是王妃的意思。洛姑娘，我们不过是……”

　　“——传话做事的。”洛袖差点没翻个白眼，“我知道，知道行了吧？”

　　她跃上马车，气闷地抱着手臂窝在角落里。

　　她知道周弄月不信任自己。立场所限，那又有什么办法？但她以为周弄月至少明白自己不是那种会动手脚的卑劣小人。

　　没过多久，洛袖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这么生闷气实在是太没好处。又给谁看呢？这马车走得慢得过分，到清平城门这么一点路都要走上半天。洛袖闷得无聊，便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歪在一边看了起来。

　　妍琴见她看得专注，冷笑一声道：“洛阁主真是敬职敬业，这会儿还在工作。”

　　洛袖把书皮竖了起来：“虽然随你误会也无所谓——但这还真跟工作没有半点关系。”

　　妍琴凑上去一看，念道：“《明嫣仙子传奇》……话本？”

　　洛袖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从家里特意带过来的。就知道宫里无聊。”其实是没想到会那么忙，到这会儿才有空看看话本子。

　　妍琴先是惊讶了一会儿，随即面露不屑：“什么俗气玩意儿。宫城里可没人看这个。”

　　“俗气么？与你们郡主读的书比起来自然俗气。清平城中，可读的不过是诸子百家，经文典籍。也难为你们，就真把读那些东西当成休闲。”

　　洛袖时至今日依然对自己的启蒙居然也是在清平城中感到不可思议。她这样的性子，曾经也是以读那些经典为乐的一员么？如今的她无法想象。说实话，直到十五岁出宫后读到那些小说闲书，她都不觉得自己真正因看书快乐过。

　　妍琴不服道：“那又如何？大家之言，警世之道，这些学来才真正修身养性。读这些话本，岂不于自身全然无用，只是消磨浪费时间罢了？”

　　洛袖好笑道：“我就是在消磨时间啊？”

　　妍琴噎住了。

　　“琴姑娘，清平城外的老百姓，脑子里可没有以天下为己任。”洛袖翻了一页书，“对他们来说，活着就已经够辛苦了……看这些东西，虽是无益，终究有助于放松心情。身心愉悦，也称不上一无是处吧？”

　　“再说了，你如此批判闲书，终究是因为你没看过。未知全貌，不予置评，长乐难道没教过你？”

　　妍琴红了脸：“我才不看呢。每日里忙得很，哪有空看这个。”

　　“眼下不是空？”洛袖笑道，“来来，我许你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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