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其七
周弄月看起来其实已经有了些朦胧的睡意，只是仍然紧紧握着洛袖的手不肯松开。洛袖想打发太医离开，换明早再来，周弄月却道：“请进来吧。大半夜的，怎么好意思叫人白跑一趟。”
她说着坐起身来，尽管与太医隔着帷幔，她仍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整个人又显出一种镇定自若的端庄来，将短暂的脆弱再次抛到脑后。正在此时，妍琴端着一碗新煮的白粥进来。洛袖接过粥，周弄月一语不发，乖顺地任她一口口喂着。
年轻太医隔着帘子告了罪，小心翼翼搭上了帐中伸出那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妍琴在一边说着些周弄月的症状病程，太医沉吟片刻道：“若说起来，不过是些有孕前期的症状。王妃体弱多思，故而更严重些。”他随即又道：“不过……臣虽是初次侍奉王妃脉象，却也听太医院诸位同僚谈及过王妃的弱症……”
周弄月道：“听太医说，这是娘胎里留出来的病，一旦发作，难以痊愈……剩下的时间，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洛袖听得五味杂陈，低声道：“别这么说。”
昏黄灯光下，周弄月望着她莞尔一笑，苍白的脸色宛如幽魂，笑容有几分诡异：“我还以为，你会觉得高兴的。”
她说得很轻，宛如耳语一般，随即笑容消失，她又恢复到了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之中。
太医又叮嘱了些孕期注意事项。周弄月斜倚在榻上，眼神飘忽，显然没听进耳朵里。太医告辞时妍琴将他送出门去，就在此时，周弄月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呼，紧接着弯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剧烈呕吐起来。妍琴尖叫一声，连忙折了回来，只见周弄月伏在床沿脸色紫涨，已将方才那几口白粥尽数吐了出来。
室内一时乱作一团。洛袖站在一边，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不知所措。
她从未接触过有孕的妇人。然而此时此刻，她觉得那孩子正在焚烧周弄月的灵魂。他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生命力，不知餍足，厚颜无耻。
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年周弄月于长明宫宴上献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披着红绫起舞的少女最终被消磨成了这个脸色苍白的妇人，她的明媚与她的青春，一起被埋在了清平城中。
——
“你怎么了。”陆钰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脸色好差。如今不是轻松些了吗？”
洛袖摇了摇头：“我一宿没睡。”
“周弄月折腾你了？”
虽然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显然事情并不是陆钰理解的那个样子。洛袖说了周弄月每况愈下的身体与精神，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
陆钰坐到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这么没日没夜地闹腾，难怪你精神不好了。”
“不，我自己没什么，我只是……”
她担心周弄月。
洛袖心知肚明，陆钰是不会了解她与周弄月之间的复杂关系的。她不恨她，甚至如挚友一般关心她、牵挂她，但她又实实在在是她的阻碍。与其说洛袖希望周弄月消失，倒不如说她期望周弄月放弃权力与争斗——正如周弄月对她一样。不想仇恨对方，却又不得不伤害对方，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等周弄月死了……如果她死了，她们之间的所有恩怨全都随躯壳一同入土安眠，深埋九泉之下。
那么与她争斗的自己是否会后悔？
“别怕。”陆钰将她拉进怀里，轻柔地吻着她的头发，“她不过仰仗着太后的那点庇护。你不用等太久，很快就能离开那里了。”
不。洛袖想说，不。周弄月虚弱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的这幽会也变成了罪恶。昨日夜里她抱着琵琶坐在周弄月的寝殿中为她弹了一夜曲子，直到她的朋友沉沉入睡，直到天边破晓。
一个如果自己不在身边，连入眠安睡都难的女孩，她该怎么不留情面地抛下？
“殿下，”她躲开陆钰的吻，揪住他的衣襟，“你恨她吗？你会……你会去伤害那个孩子吗？”
陆钰完全有理由恨周弄月，完全有理由下手。这很自然、很方便，洛袖现在就住在碧海宫，日日出入周弄月的寝殿。通过洛袖动手实在太方便，东星阁主能将一切下毒与暗杀完美完成，从无失误。而洛袖从来不拒绝他。
陆钰凝视她良久，忽然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呢。”
洛袖一愣，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只听陆钰说：“我的确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恨她。恨一个人很麻烦、很累，我哪有精力去恨那么多人。而且，就算是谋杀，我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得到他的承诺，洛袖看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快活地笑着向心上人献上亲吻。
两人耳鬓厮磨之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凉亭边。洛袖吓了一跳，飞快地转头看去，却是薄雪朝着他们微微躬身：“殿下，朱将军的书信到了。”
洛袖困惑地眨着眼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陆钰却点了点头，脸上收起了笑容。
他倾身在洛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要回去了。”
洛袖着急了。她惶恐地拽着对方的衣袖，近乎哀求地问道：“很重要吗？”
陆钰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对我很重要。”
这究竟是何许人也。洛袖大为不解，但见陆钰去意已决的模样，她只得目送着心上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掩映之间。与此同时，一种奇妙的直觉在心头浮现，她决定去一趟南日阁，那里储存着青门所有的档案。
——
她在南日阁待了没一会儿，便被自己手下的暗卫寻了过来。待到匆匆赶回碧海宫偏殿，只见暗卫们正与一群宫人对峙着。她们守在她的房门前，无论宫人们如何咄咄嗔骂，不肯相让半分。
洛袖皱起眉，正要走上前去，却见妍琴出现在了院门处，便径直朝她走去。
她按捺着心中极度的不悦，问道：“琴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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