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其三
洛袖跪在碧海宫前厅。
面对周太后与苏皇后一副盘问到底的架势，她低垂眼睫，却挺直了脊背。
她想，今日之事本非自己的错处。
原以为自己倨傲的神态会激怒两位上位者，但周太后似乎并未把她的姿态放在心上，苏皇后则始终是那副不温不火、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两个碧海宫的侍女正战战兢兢地在一边讲述自己的证词，都说是洛袖进屋后与王妃发生了争执，才导致王妃忽然昏厥。
周太后听罢，道：“洛阁主觉得呢？”
洛袖道：“或许不错。”
“哈，或许不错。”周太后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那就是说，争执是确有其事了？”
“洛阁主，说说罢。”
——
事情的起因是周弄月忽然召她来碧海宫，询问她关于青门随军一事。在洛袖如实相告自己将率队随军后，周弄月显得很愤怒。
她冷冷地说：“逐阳宫真是贪得无厌。”
洛袖十分惊愕，立即出言警告：“请王妃慎言！”
她知道周弄月或许对逐阳宫有许多的牢骚，或许与陆钰有矛盾，或许因为陆镇的原因要和他们作对……但这都不该是她说出这种僭越之言的理由。
更何况她是素性谨慎、冷静克制的周弄月。
洛袖如今想来，自己该从周弄月的反常中看出端倪的。周弄月怎会放任自己失控若此？
甚至，将洛袖召来确认情报，对平日的周弄月而言都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自己早该发现的。
周弄月冷笑道：“慎言？难道我不说出来，你就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要将手伸到军部头上，想不到这么早！这么快！”她在房中快速地踱了两圈，焦灼地喊道：“还是通过你！”
“如此肆无忌惮地利用青门争功、扩张势力，陆钰难道不怕父皇雷霆之怒吗？！”
洛袖忍无可忍，厉声打断她的话：“王妃在说什么！这一切难道不是陛下的旨意，我等不是奉旨而行么！”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王妃竟敢出口！”
周弄月停下步伐，弯月般的双眸冷冷地望着她。
“我说了。没错，我说了。”她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火焰，冰一样的火焰，“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才这么说的。我才说出口了。”
“你要去告发我吗？”她重复道，“你要吗？”
周弄月的目光逼视而来，如有实质般沉沉地压在洛袖胸口，重似千钧。
她说不出话来。哪怕是骗周弄月，她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形，周弄月讽刺一笑，转身而去，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对陆钰而言，此刻干预军部为时过早。”她自信地笑了起来，“倒不如说，我在一日，太后在一日，军部这块肥肉，他一星半点儿都沾不上。”
“大宣的军部……从来都是周王府说了才算。”
那枚装饰着鸢尾的雪花戒指倏地跳入洛袖的脑海。
从赵娴的房间中发现它以后，洛袖一直将它贴身收藏着。
“周王府。”她宛如自语一般，“你如此看重周王府。”
洛袖将那枚戒指拿出来。
“那你又为何要将你家的家主戒指随意赠与他人。”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还是给一个为乱国而来的间谍！”
周弄月神色一滞：“你说什么？”
“周王府的印戒！家主的象征！你亲口对我说过、我亲眼见过！如今却在赵娴的妆台之上！”洛袖愤怒极了，将戒指掷在周弄月脚下，“你自己看！”
周弄月踉跄地起身将戒指拾起。触手生凉、又感到那不同于寻常戒指的分量，她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
洛袖痛心疾首道：“就算你被她所蒙骗，也万不该将此物给她！你们周王府的印戒有调兵之权，更是文书印信。你将此予人，是为叛国！”
“我没有！”周弄月厉声道，“我怎会不知其中利害，我怎么可能叛国！”
她似哭似笑：“在你们心中，我为何是如此一个愚蠢之人，为何是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她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双眉紧蹙神色痛苦，捂着心口慢慢地倒下去。洛袖大惊失色，连忙冲上来扶她。周弄月咬着牙冷汗涔涔，一个字一个字地逼出一句话：“印戒……太后根本就……没有给我……”
“——长乐！！”
——
洛袖初次见到那枚印戒，是她第一次陪同周弄月出宫前往金陵大营的时候。马车之上，她注意到周弄月的脖颈上穿着一个项圈，项圈上正是这枚戒指。
那时周弄月耐心地向她解释道，这是周王府的家主印戒。六角雪花是周王府的家徽，鸢尾则是皇室的象征。戒指是正忠皇帝赐予桓襄王的，将鸢尾同样附加在戒指上，既体现君王对周家的垂爱，又表明周王府对皇室的永久效忠。从此，戒指作为家主印信代代相传。
戒指之所以沉重，是因为制作材料特殊。传闻，这是桓襄王当年征战北疆时，从极北之地带回的一块玄冰玉由能工巧匠雕琢而成，图样则是正忠帝亲自设计的。
不仅图样繁复精致，戒指的功能设计更是精妙绝伦，拇指大的雪花竟能旋开薄如蝉翼的表面，露出其中雕刻的文字。历代武进王皆将此作为极为正式的、证明身份的印信，从不离身。
周弄月父母双亡后被接入宫中，这枚戒指就由周太后代为保管。周弄月出宫探望青云军旧部时，为显郑重，周太后令其随身佩戴。那戒指一般是给成年男子所戴，周弄月自然戴不上，因此穿在项圈之上，也更加显眼。
洛袖那时就对这枚戒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雪花看似美丽，戒指看似轻巧，实则冰冷、实则沉重。
她见不到周弄月的时候，每每想起她，脑海中她的形象总是戴着那么一个坠着雪花戒指的项圈。
是而，洛袖在看到那枚戒指竟然出现在赵娴的妆台之上，才会如此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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