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其九
怀中少女身形一颤。
陆钰恍若未闻，只将怀抱收得更紧，低声道：“我将我的心事全盘托付给你。你愿，或是不愿，我都不能再做更多。我知道，再说再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惹你厌烦。”
洛袖睁大眼睛仰起脸来，眼角泪光点点：“我何曾厌烦殿下！”
“我知道。”陆钰道，“你不厌我，也自然厌这清平城。你在这里吃了苦，伤了心，见过外头自由自在的天，当然不愿意再自投罗网。”
他说的是实情。
洛袖的确不喜欢清平城，不喜欢这里大多数人。除了青门，除了逐阳宫，再算上周弄月，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但是她依旧回来，依旧作茧自缚，自己跳进了比两年前更风波险恶的漩涡之中。
她这是为了谁呀。
陆钰又道：“既然不喜欢，苦苦地留着又是做什么。不若我替你回了父皇，放你回家。”
他顿了一顿：“我才与父皇商议，眼下战事在即，那些清欢宫的贵女，明日都叫放回家去……我再没心思选这些玩意儿了。”
“你若想归家，明日正是时候。”
洛袖愕然道：“殿下不是说——”
陆钰道：“我的确惜你爱你。然而正是因此，我想让你高兴。你在宫里，永远不得真正高兴。”
“更何况……”他苦笑一声，“方才你表姐也说了，只要你一归家去，你那表哥即刻就巴巴的上门提亲。你嫁过去安心，我就……”
他说得愈坦然，洛袖心下愈如同刀割一般。
“殿下……”她泪流满面，“殿下何曾问过我的意思？难道不是我自己要留在宫里的？难道不是我偏偏宁可替殿下守着青门也不愿回家嫁人的？你又不是我，你又怎知我不乐意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若好了，你自然好。”陆钰道，“然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若好，我自好；你若不好，我如何安心呢？”
洛袖怔怔地望着他半晌，道：“殿下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心中所想，你分明明白，却硬是逼着我说出来。你发了狠地折腾我也折腾自己，放任着人家算计你，那自己当诱饵身陷险境，不过是想看到我在你身边，不过是想亲耳听我承认，我离不开你罢了。
就为这个，你可以如此狠心呀。
“殿下如今不一样了。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在殿下的算计里，你逗着我，不过如逗着一只笼中的雀儿，看我的笑话。”
你知道我左右也做不了什么的。但你又知道我为了你，也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总之爱你的人是我，便是我俯首帖耳，心甘情愿被你这样牵着走，也都是我乐意的。
“只是，殿下……”她哭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是逼着我去死啊……”
陆钰急道：“这话又是从何说来！”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又忍不住用拇指轻柔摩挲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你不要哭，你哭起来，我才是半条命都没了。”
洛袖温顺地不再哭了，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雨越发大了，敲打在纸伞上爆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轰隆隆填满了耳际的静谧。
陆钰道：“你回逐阳宫来。”
洛袖怔然：“什么？”
“不要待在东星阁……不要待在鸾鸣宫了。”陆钰抓住她的手腕，“不要当什么未来的青门统领了，那玩意儿谁当不是当，不缺你一个。没了青门，就算它落在大哥手里，我也死不了。”
“你，和我回逐阳宫去。”
洛袖惊骇道：“殿下！”
陆钰恍若未闻：“飞雪和你说得上话来，我派她去好生服侍你。从今以后你住在偏殿——不对，住在我寝殿的暖阁里。我绝不容许你再像先前那样不顾自己的身体。”
他拽着洛袖就要走。洛袖连忙甩开他的手：“殿下魔怔了！不说陛下，师傅那边怎么会允？！”
“你跟我回去，我亲自登门拜访昭仪——这点脸面我还是有的。”陆钰有些咬牙切齿，“若不是她提出来，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子？”
“纵然师傅答应了，那陛下那边呢？！”洛袖厉声道，“阖宫上下盯着殿下的眼睛还少？舒贵妃不在了，谁会真心替你说几句话？难道非要惹得陛下大怒，让我和殿下都变成整个清平城、整个天下的笑柄？！”
这事贸然闹到广真帝那边去，想也能知道是一顿申斥，或是龙颜大怒。而一旦上位者知道她也不是一心为青门办事、还给自己留了别的路，只怕她从今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拉扯之间两人距离拉开，洛袖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声嘶力竭地近乎哭喊，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不住滚落。
大雨倾盆中，陆钰一把丢掉了伞。
“我待如何？”他似哭似笑，“你叫我待如何？你若不在我跟前，我眼不见，没准就能慢慢地忘了；现如今你又不肯走，你又不肯留，日日这样晃得我心神不定！我见得着你，却不知你究竟过得如何，连话也不能多说上半句！”
“你若真想废了我，真想要我的命，你尽管还做你的统领去！”
洛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脚步一点半点也挪不开来。
“……你不该如此喜欢一个人。”
洛袖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独独陆钰不可以。
为王者，不可有被他人牵制的软肋。
这道理连洛袖都是明白的。是而她虽知道陆钰喜欢自己，却从来不敢妄言，更不敢去猜那喜欢值几分。他表现得越喜欢，心中是越轻视，洛袖不敢去探那分量，不敢让自己知道，也不敢让旁人知道。
谁知陆钰会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他怎么能说。他是不要命了，他们二人的命，他一起不要了。
然而她怎能不为这份情深意切所动容。那是她深爱之人，陆钰如何爱她，她同样千百倍以奉还。
“若真有那一日，殿下……”
“我必定陪着你。”
我陪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前方是权力之巅亦或是万丈深渊，都有我陪着你。
陆钰立在冰冷暴雨中，凝望着她，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好，好。”他脸上露出笑容来，极是欣然。
他二人终于难得地没了顾忌卸下心防，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怎能不高兴。
“只要是你，怎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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