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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1)


  三月将尽,春光易逝。

  趁着芳菲尚染亭廊,绿荫半掩池塘,嘉宾未去,故人未辞,越明宫女君于越安宫明月轩内铺席布宴,设案安琴,邀约各方嘉朋来此共赏深春繁花,共图一醉。

  此举一则为慕容叔侄饯行辞别,二则为昔梧出狱压惊洗尘,三来为酬答程潜之昔日护驾还城之恩,再者便是谢那夜玄近来仗义援手青门之功,凡此种种各具请柬,邀约故友嘉宾共聚一堂。

  明月轩修筑于浅芳池边,背倚耸山,三面环水。此间春深正值树荫繁茂,掩映堤上拱桥曲径,浅滩堆石。池上有三两小舟闲荡碧波,舟上有彩衣宫娥撑篙摆渡,先为迎宾送往之用,后为传递器物膳食之需。

  今日宴游之题,主人定为惜春念友,故嘱告众人宴席之上只存宾主之谊,不论君臣之别。遂众人以曲案为心,围案而坐,蔚璃居正位主席,程门潜之共南海慕容苏陪坐左首,西琅夜玄与北溟昔梧同坐右首,东西境两位名将青濯与盛奕隔案相应,居于下首位。

  为此席间在坐者:四境王室除去风族未到余者皆有列席;四大世家中伏白一族久不入世不去计算,则惟有澹台少主未曾受邀;四大将门则有青濯、盛奕同席共饮。

  如此众人,虽则程潜之与慕容苏为昔日种种皆忿恨夜玄之张扬肆意;夜玄自也瞧不上程子矫饰虚礼与慕容苏自矜造作;昔梧又厌恶青濯优柔木讷,一副憨态;青濯却是惧怕昔梧气势汹汹,言辞凌厉;盛奕则忧心主上或言行失仪,或献媚贤主……其间各人有各种纠葛矛盾,总是无边纷扰。

  好在此等众众皆倾慕召此宴会之贤主——东越蔚璃。程、慕、盛自不必说,与蔚璃已是旧识,慕容多年照顾女君病情,宛若家人,程、盛二人更与蔚璃有过淇水围炉,沸鼎煮鱼之乐事,此间再聚自是无尽感慨欣然。

  而夜玄近来的全幅心思可谓都用在“侧目佳人”了,不只诗词歌赋每日都投往越安宫,还时常采办各样民间珍奇小物,只选那精巧玲珑者也尽都费心费力呈于蔚璃案头,此回受邀自然喜得心花怒放,只为取悦蔚璃缘故也不甚计较程、苏二人的奚落之辞。

  而那位北溟公子昔梧早闻蔚璃大名,谋面之先虽未必十分敬服,而此回相见倒也暗暗赞叹其磊落之风,疏阔之姿;加之此回入狱也是幸得此女君奔走周旋于澜庭,才使她未获实罪,只被太子派使臣严厉申饬,责其“行事莽撞目无天子,非王室子弟教养之道”,故此回赴宴更有几分酬谢之意,便也稍束言行。

  众人皆看蔚璃情面,只在初见之下彼此戒备窥探、奚落讥诮一番,待落坐归席,几番闲话下来,倒也能其礼洽洽,其乐融融。

  大家围坐闲话,先以清茶烹香,浅酌慢饮;又使宫廷乐师佐以素琴洞箫之音,略添雅趣。渐至午时,艳阳灼灼,暖风熏熏,蔚璃又令人奉上东越名食款待嘉宾。夜玄见器盏精美,菜色精致,食之却多鲜蔬谷物,心下闷闷,一时问道,“可有酒肉?”

  众人大笑,程潜之遂言今日所奉之礼正是琢湖青芝酒,蔚璃喜之不尽,即令宫娥捧来添盏。于是又畅饮笑谈,彼此多言平生奇遇,品论人间乐事,一时间明月轩上笑语绵延,声声不绝。

  待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蔚璃又提议喝诗以记今日之游,众人皆推程潜之为领,先起序篇。程门潜之先生谦虚礼让一番,终言“抛砖引玉”即唱和开来。

  蔚璃特命人请了尚书台女官玖儿前来录笔,青濯却又惜憾不曾有夜兰来此泼墨描影。余者众人皆晓然:是为夜兰公子居澜庭之故,而蔚璃无意邀澜庭下榻之君入席,以免禁锢了兴致,所以连带兰公子也未曾受邀。

  夜玄听蔚璃咏出“南风熏陋室,嘉宾耀荜辉”之句,便想起萧雪在驿馆影壁上所刻《登台赋》,不由对此女子之才情卓越愈生倾慕之心。

  盛奕看着自家公子只知痴目怔怔凝望女君而全然忘了自己当拟何诗句,也是替他又羞又窘。

  北溟昔梧倒是言辞大方,依着青濯所颂唱和道——

  琼楼飞玉羽,金阁渡青苔。

  倾盏东风去,踏浪长歌里。

  蔚璃闻听不觉面色微动,惊赞道,“好气势!追东风兮啸长歌,梧公子志在远极。”青濯却然蹙眉忿忿,“此非梧公子之诗,乃别有出处。”

  众人讶异,皆望向青濯,昔梧亦指他质问,“青将军且说说诗出何处?若说得出我自罚一杯,若说不出你自罚一坛!”

  “我……”青濯欲言又止,似多有顾忌,不觉看向蔚璃想寻个主意。

  蔚璃依旧朗笑璨璨,向众人道,“濯儿自幼修习兵书战策,诗文歌赋之集倒是读得少些,许是哪本书里见过相似语句也是有的,从来诗文皆有出典,此亦不足为奇。”又指青濯劝言,“你也不必苦想,自饮了杯中酒续唱下去便是。”

  青濯便知蔚璃不愿再提旧事,举杯正要罚酒,昔梧却不肯放过,讥诮道,“青将军平白乱叫一声毁我诗誉,便要这样了事吗?或者自罚一坛,或者讲出典故!”

  青濯本就忠直性情,不懂矫饰虚礼,为蔚璃之故尚可稍忍冤屈,再听昔梧质责便也无可忍耐,掷了酒杯朗声回道,“此诗原是我兄长之作!旧年他远游北境,正遇北国大雪,兄长第一次望见厚雪茫茫,惊喜之极,才有此作寄还家中,信中言说也曾另抄别稿寄给都城的璃姐姐。诗中所云‘琼楼飞玉羽’,玉羽原指飞雪,下句当是疑作九霄尘,再言本是‘金阁渡青晗’,意指曙光在即……”

  “濯儿,”蔚璃轻笑盈盈唤住青濯,怕使昔梧多添窘迫,“此是旧事,无须重提。”

  青濯不敢争辩只好禁言。越安宫中有一条众人默念之则,那便是“不提旧事,不忆故人”。许是当年伤悲至今未愈,忆之徒增悲戚罢。

  偏昔梧借了酒兴似乎有意思忆旧时人物,指着青濯又嘲又笑,“亏你记得!再过些年莫说诗文,只怕家居何处也尽都忘了。”

  “胡说!”青濯渐有恼意,气得拍案,“兄长诗稿早有人整理成集,家谱族系亦有专人刻碑录史,我青门之事岂由得你外人任意评说!”

  众人见他二人言辞往来几要隔案对打忙都出言劝解,慕容苏有意将话题慢慢引向别处,遂向昔梧问道,“如此说,青澄少将军当年确曾到过北国?与昔王族曾有一面之缘?”

  昔梧闻此言戾气稍敛,却又转作满目悲愤,“幼弟尚在澜庭!此便是我不可言说之事!”

  众人更是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夜玄却击掌赞了句,“皇朝太子果然好手段!他有质子在手,要限制你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公子!”盛奕急言呵止,以目色警之。

  夜玄全不在意,指蔚璃又说道,“主人有言,今日不分君臣,我等闲话至此,又有何忌讳?许他做得,竟不许旁人议得!”

  蔚璃眸色间添了层微寒掠过夜玄,转看众人时却依旧莞尔浅笑,“既然也知是不分君臣,惜春念友。若非友人,便也不必搬上台面吧,很是辛苦!”

  众人闻言笑开,偏昔梧又冷冷一句,“我等自然不敢攀附东宫。可是长公主若非友人,又非妻氏,凭甚与他屡屡比肩携手?”

  蔚璃转目觑过,眸色再冷一分,笑意浅浅淡淡,“梧公子心有不忿,倒似全天下都负了公子,我等委实惶恐。”

  这一句半似玩笑,半似警戒,程、慕等人又是一笑哄之。

  昔梧似乎也觉无趣,拾杯尽饮,再不搭话。

  偏夜玄又起兴,誓要将凌霄君与越安君分作两边,“我闻城郊农户被杀一案,凌霄君未治凶首反升他将职,只杀了几个闲人了事,敢问长公主此样又是何道理?”

  蔚璃本是觉得近来风清日熏,心境疏朗,又想着此样情境未必明朝再有,这才起意想要诗酒尽余年,请了诸位嘉宾来园中话春。可未想到,夜玄还是那个可憎的夜玄,平白又添了一个昔梧与他一喝一和,把这好好的宴席搅得七零八乱。

  “玄公子须得一位贤参辅佐方能看清天下大势!否则便是盲人瞎马,迟早撞进死地。”程潜之也觉此人愚钝已然忍无可忍。

  “这话说来,我倒是得了一位你程门弟子——廖痕先生,潜之少主可有耳闻?”夜玄许是自幼受惯冷艳,从来就无谓他人嘲弄,自有其处事待物之则,与程潜之仍旧攀谈无碍。

  程潜之眉心微蹙,淡问一声,“营丘廖氏?原是我二哥门下听席弟子。”一言之后再无置评。

  夜玄却有不甘,“我闻听廖先生有澜庭夜宴请柬,可算是凌霄君之上上宾了,如今却也不过是屈居我夜玄檐下,白粥咸菜度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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