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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皆是虚妄


  年轻漂亮的鲁姗姗每次看着热水从自己富有青春活力的肌肤上滑下来的时候,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是一种看着青春从指间溜走却又终究无可奈何的心绪。郑煌是个好人,温良敦厚。但是每个女人都宁愿他是自己的父亲或是大哥,而不是夫君。丁骨树皮实在是配不过她凝脂滑香的。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只得成了他们男人争风吃醋的牺牲品,就如同一根嫩绿的枝条,被人从一株大树上剪了下来,然后随随便便地插到一棵矮小而卑微的树上。
当她也像邻人少妇一样,簇拥着用痴迷的双目去追逐那被人欢呼簇拥的苏岛壮士英武的雄姿的时候,可曾想到,几天之后,推开家中那扇木门去迎接自己的二叔的一刻,会有怎样一种怦然的心动?
我相信,郑炫在被她的美貌深深震动之后,心中首先产生的不是喜悦,不是感念上天给了他哥哥这样一份幸福,而是不安。生命中的不安往往来自于不和谐。大嫂的淑美与光彩和哥哥的木讷与驽钝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自己不允许哥哥受到伤害,理由或许也不是那样充足吧?如果她真正是一个温淑的女子,那么自己这一家人又这样感戴她的恩情呢?只能越发手足无措。这桩亲事本来就是一件错事。是啊,谁说不是呢?
然而事已如此,他只有相信,哥哥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温良敦厚的人。在日子漫过他们的生命之后,大嫂是可以感受到哥哥的好的。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流逝,一家人相敬如宾,温情融融。春花不再绚烂,秋叶开始飘零,郑炫渐趋平静的心中却开始隐隐察觉到一些异样,这种异样在大嫂偶尔的一眼偷睨,一脸悄涩之中蔓延开来,已开始让他不安。
因此他不敢再正眼看一看大嫂。偏偏大嫂看她的目光慢慢已不在躲闪,甚至已开始迷离。
她每天精心做好饭菜,早早地待郑炫回来吃。桌子上,开始还很拘谨,后来终于放开,由劝酒进至手把手地灌。
她看到窗外已开始飘雪,便想到要为郑炫缝制一件冬衣。当她的纤纤玉指在他的虎躯上飘飘游走的时候,郑炫似乎已禁不住她的吹气如兰。
一天深夜,月上中天,鲁姗姗裹上浴巾,偷偷地跑到郑炫的睡处,她呆呆地将目光胶结在他那刚劲英武的虎躯上,痴痴地感受那男人的鼻息……
郑炫拂衣而去!
目光已冷却了一腔春情。
铁门一横,势必要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将自己的青春锁在阴暗的阁楼之上,日日夜夜呆看着窗外人喧人杂,车来车往,任它年复一年地枯萎、泯灭,烂在发霉的时间里,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剧?
苏梅岛民风淳朴,最讲究纲常礼教,那个时代的郑炫,也根本上不能容忍受尽欺辱与磨难的哥哥的妻子来喜欢他。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同时,对于一个生命底气根植于江湖的男人来说,解决这类问题的方式通常只能是拔刀,尽管对于别的人来说,拔刀远非最好的解决方式。
然而鲁姗姗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找一个英武潇洒的男人来燃烧自己已逝,正逝,将逝的青春。既然郑炫拒绝了她,那就让那个总是在小楼下逡巡的其他来吧。只可恨豺狼很多时候披着人皮。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不能回头。于是一个女人的扭曲与变形就这样一路在时空中碾过。她纵欲,她谋害亲夫,她一发而不可收。
类似于徐志摩。这位二十世纪初的风流才子,不顾及与张幼仪的结发之情,不顾及与好友王庚的交谊,不顾及恩师梁任公先生的谆谆告诫,不顾及双方父母的痛苦,必欲与陆小曼结成连理。他自己以为为了追寻理想中的爱情冲决一切网罗在所不惜,然而,且不论那是否便是你要的真爱——当你的行为不可避免要伤害到他人时,要伤害到许多无辜的人时,抽出双刃剑的举动依旧可以如此义无反顾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郑煌毫无疑问是这出悲剧中最无辜最悲惨的角色。但是当初谁叫你娶她进门?你果真不懂得不该你得到的不能要吗?这个世界是不允许出现背叛的。背叛者必须付出代价。徐志摩如是,鲁姗姗、西门庆如是,郑煌也如是。
一切的一切通过刀光来终结。
四周的凡夫俗子都被供桌上兀自滴血的两颗人头吓得抽筋。郑炫冷酷的目光中,深深的伤痛又有谁能够真正体会得到?
连警察也被他的气概所折服。当长街两旁的众人肃立着为他送行的时候,秋风似乎也格外的萧索……

郑炫的生命或许终究是属于江湖的。他在曾经结交过的各地大哥如八面神吉青、黄四娘夫妇的豪爽与热肠让郑炫好歹扫开伤痛,开怀大笑。提着拳头照着对手的脸门大吼“爷爷郑炫,一个能干五个”的时候,一股豪气平地起万丈……
他是否希望让自己的生命与动荡合为一体,现在已不得而知。然而上天再次给了他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让他即使梦回少年也未必如此平静快乐。
那是他原来的大哥为了除他,与对手合谋害他,要将曼谷最繁华的地盘分配与他。他不知是计,然而也谢绝不受。坚辞不果之余,遂答应只是代管。后来又认识一位名叫邓兰的女子,姿色不亚于大嫂,虽妩媚不及,然温淑有过。不明白郑炫为何拒绝如此一个女子。或许是人生中头一次与一个美丽女人的交锋使他受伤太重,以致心存畏惧吧。
邓兰细心周到然而又十分有分寸地照料郑炫的日常起居。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浆洗板的上方,抬起她那明澈的双眸,凝视着在庭院中习枪使棒的哥哥。他是如此的勇武英俊,这让她感到自豪。郑炫的吃穿有这样一个好妹妹照料,自然不须忧虑。平日里也在街市吃酒,也到山上游玩。日子像水一样清淡,可是也像水一样清甜。清甜的流水宛若仙人的玉手,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开始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前,支撑他的世界的仅仅是兄弟友情。现在,他发现女人,美丽的女人,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可怕,那么像大嫂一样蛇蝎心肠。他开始将心里的重要位置留给邓兰,她或许可算得这世上他最后的骨肉亲人。于是,郑炫舒适地躺在床上,对一旁为他整理衣物的邓兰说,“今后有什么人敢欺负你,只管给哥哥说。”他甚至将自己的房门钥匙交给她。其实,冷峻的仅仅是他的面目,他的心不仅温柔,甚至充满孩子气息。
越是看到哥哥对自己这样好,邓兰越发失措。因为她最终是不得不听命于张老大的。她不论怎样善良,怎样温淑,终究没有勇气去追随对她来说依旧是十分陌生的哥哥。因为她毕竟只是从小生长在岛上的一名少女,一名没有阅历,没有世面的普通少女而已。
当郑炫被捆住的时候,当他发现是自己的好妹子陷害了他的时候,还有什么足以表现他心中的愤怒与痛苦呢?他挣扎,他狂吼,他悲愤的目光从棍棒的缝隙中挤出来,要胶住邓兰躲闪的眼神。以前的一切快乐与信任全都成了嘲弄,这种反差何人可以消受。一个从无所有的人并不感到多么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曾经珍视的东西突然之间被珍爱的人撕成了碎片,雪一样的飘落在眼前;而尤其痛苦的是他郑炫好不容易才从深深的生命创伤中苏醒过来,以为上天给了他如此美丽一份幸福以作补偿,岂知这个恶意的玩笑残酷至此。于是他只有嗥叫,如一匹很受伤的野狼在旷野中仰天长嗥。
郑炫以伤重体弱之身,一举毙杀老大派来的七名杀手,又星夜驰归苏梅岛,将张老大一门上下并对手全家,斩杀殆尽。邓兰死时,拼全力挤出一句“哥,我……对不起你……”郑炫并不回头,惨然冷笑,“哥……”闪电起处,邓兰已没有生气的双眸,流泻出不尽的惘然。
闪电再起,郑炫血书:杀人者郑炫也。浑身血污,散发披肩,双目冷视,刀光泛血,酷似“天龙八部”中的阿修罗。
平心而论,这些人并非个个都该杀,但是他们的存在业已成为他最难承受的一段生命的见证:见证上天是如何嘲弄于他的。
郑炫已然落到如此田地,唯一庆幸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些真正的朋友。吉青、黄四娘夫妇甘冒杀身大险,倾家散财来帮助他。这样的人间真情,给他的生命涂上了难得的几许亮色。也许,他真的应该想一想自己的活法了。曾经的两段平静生活都以悲剧收场,是不是平实的日子天生便不适合他郑炫?
如果说,郑炫、吉青、黄四娘这些人的生命从本质上看是根植于江湖中的,那么,是否闯荡于险恶动荡的江湖才能让他们的生活得到真正层面上的安稳呢?而自此以后的闯荡,更被郑炫的一把短枪和散批长发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独狼独狼,行于世间是谓行。他又是否明了他这半世的人生旅程与那带发修行的狼嗷何等相似?
闯荡江湖,聚会曼谷。在枪声响起又落下那一次次,用血色涂抹曾经很受伤的心灵;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喧哗声中,忘却事实上很寂寞、很悲苦的一生。
自此以后,确乎是再也没有见他开怀过。其实不笑尤可,笑也多半是惨然冷笑,配以散批在双肩上的两排长发,斜斜扫出的冷冷的目光,实是令人不寒而栗。
后来他们又加入军队,入夜,鏖战了一天的将士们尽皆疲惫不堪地东倒西歪。黄四娘带了酒肉,看着丈夫与郑炫兄弟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四野响起了萧瑟低徊的箫声。大家尽皆凝神细听。三人或许现在才深深懂得,这世上,每个人其实都是那么无助。很多的事情,更远不是用吉青的宽厚,黄四娘的智慧,和他郑炫的短枪可以解决的。
郑炫力擒对方一位营长,却丢了半条命。在清迈养好伤,他对前来探视的郑煌说:“我早已存了出家的念头,只因半路离大哥而去无情无义,现在大功告成了,我可以安心了。”
“不行!……就是背,也要把你给背回去!”郑煌泪横满面。
然而郑炫平静而坚决地闭上了双目。
只剩下窗外的群山千军万马一样奔腾而来。
不少时候,郑炫真的觉得那一轮一轮的诵经之声和一圈一圈的香烛烟雾很能让受伤的心灵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复与抚慰,很能让喧嚣的心灵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净化与安宁。前尘往事不再,郑炫只有期求来生,祈求佛祖给他一个美好的来生。
然而,真有来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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