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三章

萧瑾沉默良久，许女士却误把他的沉默理解为了默认。

        诚然，在一个母亲面前承认跟她的儿子谈恋爱很累，确实是件挺困难的事情。她理解地点了点头，自己把话接了下去。

        “你也不要怪荣蓝多嘴，是我感觉小泽这段时间跟以前不大一样，才去找荣蓝求证，她也是没办法了才告诉我的。如果真要怪，你就怪我这个母亲管得太多吧。

        “怎么会！”萧瑾赶忙摇头，“阿姨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母亲关心儿子，天经地义的事儿，萧瑾又怎么会怪她呢？再说了，能来见许女士，他也挺高兴的。

        许女士一哂：“知道你存在的时候，我真的挺惊讶的。”

        恩？萧瑾有些没理解。

        是惊讶我跟龚越泽之间的身份差距吗？还是惊讶龚越泽会选择我这么一个人？

        萧瑾控制不住地开始钻牛角尖，但很快却又开始劝自己不要这么想。即使只是短暂相处了一个多小时，萧瑾也并不认为许女士是那种门第观念很重的人。

        或许她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萧瑾绞尽脑汁揣摩着许女士的言下之意，可她的回答完全出乎萧瑾意料：“我以前一直很担心小泽会孤独终老。”

        萧瑾：“？！”

        他瞪大了眼。

        怎么可能呢？龚越泽是个那么温柔而又优秀的人，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他都应该是最受欢迎的那种人，怎么可能跟孤独终老扯上关系？

        又不是像孟钦家那位一样，行走的人形冰山，内里是个毒舌臭脸怪，看着就是没人要的样子。

        所以说能成为朋友一定是有原因的，萧瑾跟孟钦这对好gay蜜，一大共同点便在于都不怎么看得上对方喜欢的人，打心眼里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朋友。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萧瑾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拉踩了一下某人。

        “小泽啊……”许女士的叹息微不可闻，她右手下意识地捏了一下相册，反应过来后赶忙松开，用指腹抚了抚因为刚才的动作而留下的痕迹，换用左手攥紧了床单，像是凭借着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在积蓄力量。

        萧瑾忽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许女士接下来要说的话，于她而言或许有些难以启齿。

        萧瑾屏气凝神，摆出了倾听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你就当我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吧。”许女士用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将其全部撩到耳后。她的表情有些哀伤，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了下去，“小泽可能不大懂爱情，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既然已经开了口，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就容易了很多。许女士像是找到了一个适合的节奏，在她娓娓道来的讲述之中，萧瑾总算是窥见了龚越泽过去人生的一角，也终于弄明白了对方那不走寻常路的“白月光”的成因。

        这确实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甚至要从许女士的上一辈开始说起。

        许南秋，也就是许女士，她跟龚越泽的父亲是商业联姻的关系。

        建国以前她家里是有名的教育家，龚家却是出了名的山大王，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家里有矿”。

        但等到传到他们这一辈，清贵的许家已经有了落魄的苗头，而龚家也亟待转型，战争中两家人结下了些渊源，此时一个缺钱一个缺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还有什么比联姻更加稳固的利益关系呢？她和龚父都是独生子女，两人甫一出生便订了婚，许家的颓势被挽救，龚家也凭借着这个机会将产业扩大，许南秋也开了属于自己的公司，一家面对中小学生的课外辅导机构，如今在华国也是数得上号的产业。

        “在外人看来，我跟他父亲确实是圈内的模范夫妻——彼此都有自己独立的公司和事业，生了个很有出息的儿子不说，还都没有在外养情人，实在是最典范也最优秀的商业联姻。”许女士自嘲一笑，“但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

        他们俩当然都爱着龚越泽，但这跟他们俩不相爱并不冲突。

        “与其说是夫妻，我跟他父亲其实更像是合作伙伴，连伴侣都谈不上。”许女士耸耸肩，对自己的婚姻做了个简要的概括。

        换言之，龚越泽打从一出生，就不是所谓“爱情的结晶”，他是利益交换的产物。

        “小泽他从出生开始就一致很听话，不管是学业还是别的什么，从没让我们操过心。”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放手去拼搏自己的事业。许女士的脸上带了些骄傲。

        在她的描述中，龚越泽活脱脱就是个别人家的小孩，在读书时，这样的风云学长必定会受到无数男女的青睐。去国外读书后，周围的人或许不怎么偏好亚裔，也因为物理距离远，家里面并不大清楚情况，但许女士知道，仅仅是初中三年，都有不少情窦初开的女生给龚越泽递情书，可他一概当做没看见。

        那个时候龚越泽年纪还小，她只觉得孩子特别省心，让她不用担心孩子早恋，更不用像交际圈里的某些家长一样操心孩子未成年就搞大了女生的肚子。

        但很快，许女士发现事情并不像是她想的这么简单。

        龚越泽大学修的双专业，一个是家里面希望他念的，另一个是他自己想学的，看在没有影响到正途，龚父便也没插手。

        “结果大二的时候小泽在春假回国的时候，跟我们出柜了。”许女士叹口气，“他要是因为喜欢上了什么人倒还好了，可他出柜的原因是对女性没有性\/冲\/动。他父亲大发雷霆，认为他可能是喜欢上了某个同性，或者是正处于一段同性恋爱关系中，甚至还专门为此调查过他身边的人，可惜一无所获。”

        “他好像真的就只是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而已。那时候他父亲还指望着他回来继承家业，断了他半年的生活费，希望等来他的回心转意。”她摇摇头，像是在心疼自己倔强的儿子，又像是在自嘲曾经的天真，“我虽然跟他的父亲在育儿理念上一直有冲突，但他要断生活费，我也不至于跟他扭着来。小宣当时跟小泽一起在外面读书，我干脆就给小宣加了三倍的生活费，其实就是让他们一起花的意思，结果小泽跑去打工挣钱了。”

        “大概也就是这段经历让他意识到不能太依赖家庭吧，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回国，直接挑明了说不会继承家里的公司，建议我们从那时就开始找职业经理人，然后带着小宣一起创业去了。以前只是觉得他喜欢看电影，谁知道居然还做成了职业，现在看来，发展还挺不错。”

        萧瑾：“……”

        萧瑾讶然。

        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回馈。是该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吗？龚家为了给儿子培养继承集团公司后的左膀右臂，甚至不惜去孤儿院里收养一个孤儿回来，结果郑宣被龚越泽拐走一起去创业了……亲生儿子跟养子都旗帜鲜明地拒绝继承家里的公司，把这万贯家财全然视为洪水猛兽。

        但也确实是他两人干的出来的事儿。

        萧瑾有些为这样的龚越泽感到骄傲，却也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

        “小泽都三十了，追他的人从没少过，周围也有不少太太说想介绍孩子跟他认识，我都替他回绝了，毕竟我实在是没见过他对什么人表达过爱情方面的想法，他好像一个人也过得挺开心的，工作，阅读，健身，安排得满满当当，都没给恋爱留下什么余地。”

        “我先前倒是有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跟方家的小儿子间好像有些什么，结果跟小宣一打听，他那哪是想跟人家谈恋爱啊？！他就是馋人家做的饭好吃。”许女士摇摇头，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家里也没短他吃了啊。”

        话题渐渐跑偏，好在许女士很快就将它拽回了正轨。

        她拍拍萧瑾的手，表情挺哀伤：“说来说去还是我跟他父亲的错，你如果真的觉得很累，想怪什么人，就怪我跟他父亲吧。是我们的错，没能教会他什么是爱情。”

        “所以知道你的存在后，我是真的特别高兴，一直催小泽把你带回家看看。”她慈爱地拍了拍萧瑾的肩膀，“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都这么多年了，连他父亲都看开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他不愿意继承家里的产业，那也就算了。你们能在一起，我们俩是真的很欣慰，要不是他父亲现在在洛杉矶开会，实在是赶不回来，今天跟你见面的应该是两个人才对。”

        萧瑾恍然大悟。

        他许多年前参加艺考的时候，有在艺考机构里培训一段时间。当时有一个很出名的老师来给他们讲即兴评述，提到了美国心理学家哈洛做过的一个恒河猴代母实验：在有24小时奶水的铁丝妈妈和单纯的毛绒玩具妈妈之间，小猴子全部选择了依偎在那个毛绒妈妈身上。

        跟大众落在婴幼儿精神需求和生理需求的关注点不同，这位老师提到了一个很小众的点。

        ——经历过代母实验的恒河猴，会对自己所孕育的下一代表现出相似的残酷。

        人类再自视甚高，本质上也不过是稍微高等些的动物，很多人性的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答案。

        时间过去太久，其他的内容萧瑾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当时老师用一句话做了结尾：爱从来都不是一项天赋技能，它是需要经过后天学习的。

        恒河猴的母爱实验是这样，人类的爱情亦然。

        影视剧和书本里描绘的爱情太过于缥缈，动不动就是“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龚越泽没有在父母的身上见到过爱情的样子，又身处在一个把婚姻当做筹码的圈子里，也没什么在旁人身上见识的机会。

        龚越泽以前专注学习，现在又全身心扑到工作上，身处娱乐圈之中，接近他的人基本上都别有用心，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利益……他自然不懂怎样去爱一个人。

        萧瑾终于明白了“白月光”产生的真正原因——龚越泽不懂爱情，所以误把想做朋友，想一起玩的感情，或者对朋友的钦佩全部一概粗暴论之。

        这其实是童年教育的缺失，但面对这么一个愧疚哀伤的母亲，萧瑾实在说不上来什么苛责的话。

        他最终也只能跟着叹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困扰萧瑾已久的谜题总算是解开了，但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上的大石头消失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风一吹过来便沉沉地往下坠。

        语言是多么匮乏的东西，萧瑾甚至没法准确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许女士的意思。这位母亲愿意将自己的陈年伤口剖开给他看，在年轻人面前坦诚自己的错误，其实也只不过是想让儿子的这位“爱人”在这样一段恋爱关系中能够稍微包容和理解龚越泽一些。

        可这完全是无用功。

        毕竟他们根本不是在恋爱，萧瑾确实爱龚越泽，可这份爱是他单方面的，完全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只能小声保证，说给许女士听，也说给自己听：“我会努力教他什么是爱的。”

        我会拼尽全力喜欢他，更加努力去追求他的。

        “谢谢你小瑾，真的谢谢。”她的表情很诚恳，萧瑾丝毫不怀疑对方甚至愿意给自己鞠个躬。

        此时此刻她不是许南秋，不是许家这一代的掌权者，更不是某个教育集团的董事长。

        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母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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