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黑羽松枝向来理解每一份热爱，如同大多悲观者认为世间苦难居多，普通人在蹉跎半生也不过是朝升暮合。
她无端想起了幼年居住的那条破落街道，她宿在房间听着呼啸风声吹打窗户，许是年久失修，木窗发出了阵阵咔咔声，像是有吃人的怪物正啃食着她的窗户。松枝听着窗户晃动的声音，此时邻居家的本山阿姨还在咳嗽，似乎是一场大病。
松枝在某些心情沉闷的日子喜欢去爬树，爬上了树后什么也不做，只观察着周遭，享受着阳光。但偶尔，就算是不小心的也会听到一些闲话，就算是这种人人相看两厌的破旧街道也会有人热衷于嘴碎。
[听说了吗？本山的老伴跟她分家了，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寻了个漂亮女孩呀。]
[把她赶出门，那些子女也离她而去。]
[很快就会被遗忘吧，是不是以后会一个人静静地死掉。]
[静静地腐烂在家中。]
[没有人发现。]
于是黑羽松枝便总在黑夜中留心着本山阿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也回忆着那些人口中的闲话。
『静静地，死掉。』
所有人都会这样的吧。
这样想着，黑羽松枝便阖上了眼睛。
“宿山同学。”思绪拉回现在，松枝打破了岑寂，神色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从来就不是。
“但如果你想学的话，我没有意见。”
她这样说道，黑羽松枝望向宿山空那双与凶狠的脸完全不相称的眼睛，那是双如同小鹿般的眼睛，此时正忽闪忽闪的，松枝看到的是对梦想的热忱。她便好像看到了那些在这苦难世间也能发现宝藏的人，那些狂热地爱着某些事物的人。
这份沉甸甸的梦想怎么好让人冷落。
“宿山同学的音发得不对，有比较喜欢的歌曲吗？”
“是的，我很喜欢偶像少女和各种动漫主题曲。”宿山空红着脸说自己最喜欢的是海贼王的曲子。
“海贼王啊…是不错。”黑羽松枝呢喃道。
“我也是，司法岛我已经看第三次了呜呜呜…”川岛千鹤忽然跳出来说。
黑羽松枝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回去占卜了吗？”
“这毕竟是松枝枝难得的教学现场…”川岛千鹤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忽然响起的铃声覆盖。
松枝看了眼，是班长打来的，应该是催促这位部长大人回去，半晌川岛千鹤才耸拉着肩膀离开。
“回到正题吧，宿山同学唱一下自己喜欢的歌。”松枝拿起一旁的吉他，试了下音色:“我会给你伴奏。”
宿山空这次唱了首民谣，倒是没有太糟糕，黑羽松枝拨动了一下吉他，按照自己的见解给他细细讲解。
“…所以这里得低音，是的，宿山同学，如同轻轻呼气一般……”黑羽松枝说道:“宿山同学看起来有些紧张。”
“……抱歉。”宿山空说道，但身体还是如同待发的利箭般紧绷:“我很少在外人面前说话。”
松枝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两声“扣扣”的敲窗声，她转头看到窗外的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正发着光的小孩。
是十方透，男孩那头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像是发着光，格外显眼，此时他手里还拿着一袋小松子。松枝走上前拉开窗户，定定地看着十方透，而这位弟弟则气哼哼地把身子转了过去，不让松枝看自己的脸。
“十方透，下去。”松枝说道:“你是猴子转世吗，这么高的树跟着爬上来。”
这里可是三楼的高度，他就这么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双脚还不停地晃动。
小少年轻哼一下，闷闷地说:“你都没来找过我，我来找你就总是凶我。”
“十方透，上个星期你在学校捣乱，叫的家长是我。”松枝平静道:“因此我是去找过你的。”
“……”那边陷入了沉默。
“黑羽同学，他是你弟弟吗？”宿山空也走了过来，看到在树上的小孩，似乎有些担忧。
“嗯。”松枝应了一声，便看到十方透偷偷地侧过身子，用余光觑着她，紧抿着嘴巴但眼睛却亮亮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松枝的手指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放轻了些:“下来吧，我们去逛文化祭。”
十方透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一般惊讶，而后便是手脚麻利地下了树，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松枝跟前，脸蛋红红的。
“宿山同学，那么我得先告辞了。”松枝轻轻扯了下十方透的耳朵:“家里的小孩闹别扭了。”
宿山空摇头，说着没关系，反倒是抱歉打扰了松枝的闲暇时间。
“宿山同学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音乐吗？”离开前，松枝这样问道，宿山空那边没有给出答复。
没听到答复的松枝拉着十方透离开了，十方透离开前转身看了眼宿山空，而后随着门被关上，周围陷入了一派安静。
“为什么喜欢呢。”宿山空低头想着，明明完全没有天赋，明明是一件与自己极不相称的事。
还没有想清楚，新闻社的门便再次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金发少女。
“你是…”宿山空怔怔道。
…
“松枝你有喜欢的东西吗？”十方透忽然大声问道，而后像是反应过自己的突兀，轻咳了下，打着补丁般:“我看你似乎很有经验一样教着人呢。”
“没有。”黑羽松枝说。
“最新款手机？”
“……”
“手链？”
“……”
“包包化妆品衣服还是什么？”
“……”
“十方透。”黑羽松枝目不斜视地扯了一下他的耳朵:“不要踏入资本主义的陷阱。”
“……”
“你喜欢什么？”这次倒是松枝反过来问十方透。
“……”十方透似乎也想学着松枝方才的沉默呛她，只是憋了一会便没忍住，小声地说:“我也想要面具。”
“也？”黑羽松枝问道。
“我就想要面具。”十方透立刻改口。
到了面具摊十方透倒是琢磨了好久，似乎每个都不符合他心意又似乎对每个都爱不释手般，黑羽松枝也没有催促，静静地看着墙角发呆。
正松懈时耳旁传来一把幽幽的声音:“辺里唯世重要还是我重要？”
松枝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唯世。”
“……”
然后十方透闹起了脾气，把面具狠狠地甩回摊子，气鼓鼓地转头不看她。
“生气了。”松枝戳了戳十方透的腮帮子。
十方透气得捶了捶松枝的手臂，没太用力气。正当两个人在打闹时，十方透忽然安静下来，扯了扯松枝的衣袖，指着不远处:“姐姐那个是你的同学吗？”
那声姐姐叫得太自然了，这件事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把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宿山空身上。
现在的宿山空不知被什么打击到了般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前行，松枝正想过去看看便被十方透扯住了衣袖。
“有点不对劲。”十方透说，他刚说完的这话像个信号般，外面狂风大作起。
像是忽如其来的暴风雨，外面的棚子被吹落，狂风呼啸，树枝像是妖怪般舞动着。
[又下雨了呢，小松枝。]心脏怦怦跳，黑羽松枝的耳边传来了一把苍老的声音，不知是藏在了回忆的哪个角落潜伏着，只等待着这一刻能跟她碰碰面。
[为什么最近总是下雨呢？明明是冬季。]
外面的人惊呼着，原本还在卖着章鱼烧或者炒面的同学也顾不得自己的摊子，连忙跑回教室，黑羽松枝却动弹不得。
[这么下着雨，小松枝会被吓到吗？]
[是吗？那位修女离开了吗？离开了这里也好。也好。]
是本山阿姨的声音，松枝从脑海里摸索出来，不知为何在暴雨天想到了幼时的本山阿姨。
虽然回忆本身便是不可操纵。
回忆中的本山阿姨开着一家杂货店，夏日时的冰饮卖得特别好，她刚五十出头，身体却不算健朗，病痛缠身时只能坐在摇椅上看着店面，时不时陷入沉睡，连冰饮与零食被人顺手拿走了也不曾察觉。
完全不明白啊，黑羽松枝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生活着，过着这种生活，她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没能明白。
[为什么呢？]本山阿姨也在呢喃着。
为什么苦苦挣扎着。
远处的宿山空也待在原地，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坐在树下，外头的风越来越大，撑着摊子的棚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好几个砸了过来。十方透在确认松枝处在安全位置后便匆忙离开了，但他不会想到一向冷静漠然的那个人，会突然冲出安全领域。
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中，黑羽松枝冲出了教学楼，直奔雨幕。
明亮的灵魂会是怎么样的，阳光会是怎么样的——幼年松枝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在破烂不堪的街道上想着，在看到路过的酒鬼，哭泣的女人，互相推搡着的幼童时想着，她转身又看到了流泪的母亲和被病痛折磨着的本山阿姨。
她逐渐成长，走向了更宽广的世界，发现了很多明亮的灵魂。如火一般炽热的灵魂，在充斥着苦难的世间前行着，明亮着，如同希望与温暖般，怎么可以熄灭，怎么容许光芒被熄灭。
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人逐渐堕落。
松枝走到失魂落魄的宿山同学面前，整理了一下裙摆蹲下，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滑落下来，她看着宿山空无神的眼睛:“宿山同学，怎么了。”
宿山空仍旧有着意识，手指轻轻动了动，但终究没给出回应，眼里失去了光亮。
“是放弃了什么吗？”黑羽松枝自顾自地说。
“宿山同学像是温室里的花朵。”松枝轻笑:“很脆弱。”
“宿山同学的歌，真的很难听。”她站起身子，雨水忽而变大，砸在松枝身上生疼，但她没有顾及这些，毫不留情地说:“明明是一直知道这件事的吧，为什么还会喜欢着音乐。”
宿山空的眼睛闪了闪，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细细的呜咽声。
他想起了见到的星那歌呗和她身旁那位俊美的少年，他们都有些完美的外表与极具天赋的歌喉。那时候的他在耀眼的两个人身旁，如同摆设一般，而他曾经唱出来的歌也显得像什么脏东西，羞耻与自卑伴随着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看着星那歌呗和少年离开了，他也放下手上的乐器，狼狈地离开了新闻社。
“所以想着放弃，想着为什么要苦苦挣扎着啊。”清冷的女声伴随着雨声传来，有些模糊。
宿山空不受控制地把视线移过去，黑羽松枝走向了不远处露天唱台，周围没有什么人，暴雨来得忽然，人们也没有把乐器收好便离开了。
不算太倒霉，设备那里的棚子没有被吹垮，松枝这样想着，操作着打开了音响。
她拿起话筒轻轻拍了下，音响里也传出闷闷的声音。黑羽松枝心想，她没怎么听过偶像少女的歌，因此抱歉了，宿山同学，没有得选择了。
她拿起了话筒，轻轻唱着。
ありったけの夢をかき集め
聚集起大家的梦想
捜し物を探しに行くのさonepiece
追寻宝藏勇往直前onepiece
这是海贼王的第一首主题曲，黑羽松枝在雨中唱着，她对这种激昂的歌显得有些无措，嗓音也不适合这首歌，没有伴奏的情况下显得有些突兀，在暴雨中的歌更是让人感到了一丝诡异。
总而言之，这首歌问题太多了，太多了，无论是场景还是人，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诡异太奇葩了。
明明这么不适合。明明这么突兀。
但黑羽松枝还是把一首歌唱完了，在雨中。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但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本山阿姨的笑容，她的话。
[小松枝，我已经五十多了，你应该叫我一声婆婆，你看，我已经皱纹满面了。]
[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因为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了啊。]
[过着自己的生活，我的梦想是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能经营着一家小店。小松枝，你看，我的梦想实现了。]
[我是幸福的啊。]
本山阿姨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阳光下，笑着说。她总是这样笑着，总是向前走着，无论什么想讨她笑话的人都折腾不了她，身体已经在衰老崩坏，内心却逐渐年轻着。
年幼的松枝会在黑夜注意着本山阿姨的咳嗽，她想着，本山阿姨如果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能是静静地腐烂啊，这么羞辱人的死法，是不应该的。
不知何时，黑羽松枝再次走到宿山空跟前，雨已经变小了，淅淅沥沥的，宿山空抬头望向黑羽松枝。
“宿山同学，我唱的很难听。”黑羽松枝说:“很不适合唱这首歌对吧。”
“但是我很喜欢这首歌。”
[我是幸福的啊。]
脑海里和本山阿姨最后的话揉碎了，似乎掺和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停了下来。
“喜欢着什么是一件多棒的事情啊。”雨水从发丝上滴落，有些滴进了松枝的眼睛里，顺着她的眼眶落下，像是她也跟着流泪了一般。
她脸上一片漠然，像是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无论多么糟糕，喜欢的话，那就是很棒的一件事对吧。”
在这个世界上摸索着前行，发现了只属于自己的宝藏，喜欢着某一事物前行着。
宿山空抬起头望向她，脸上尽是泪水，那团明亮的火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一般。
他哽咽地说了声“是。”
“那就回去吧。”松枝说。
回去吧。
[小松枝回去吧，今天你的父亲也回来了对吧。]
[生日快乐，小松枝。]
灵魂经过暴雨的洗礼，也依然明亮着。恍恍惚惚间黑羽松枝像是被什么揉了揉脑袋，触感像是本山阿姨那双瘦弱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露了出来，洒落在世间的每个角落，黑羽松枝静静地注视着，如同幼年的她爬上了高高的树枝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阳光洒落大地。
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些人，看起来很担忧的唯世，以及看起来了气坏了的十方透，还有亚梦弥耶，众人都是一身湿透的模样，就连急匆匆跑来的川岛千鹤也是，看起来一身狼狈。
雨后的露水从树枝上滑落，落在水潭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黑羽松枝叹息了一声。
远处敲响四点的钟声，文化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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