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泥土

天才微微亮起，我便醒来。

        昨日的大雨应已停息，外头只传来早点面包的香气，全然听不见雨打窗沿、水落泥板的嘈杂。我睁着迷蒙双眼望着屋顶，在想，我是真要随着小姐一起入宫了。

        尽管好奇心让我很想将宫中上下内外看个遍，但我知道皇宫不是某处可以流连忘返的园林，亦不是哪个亲戚家的后院。进去了，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

        说它是个人人向往富丽堂皇的宫殿，倒不如说是个装潢华丽的赌坊。

        所有人都在赌，赢的人一生富贵，输的人倾家荡产。其中也不乏聪明人，低调做事，收敛锋芒。不求与日争辉，只求能像颗星星一般永不熄灭的挂在如同深渊的苍穹之中。

        天色渐白，外头的吆喝声也开始此起彼伏的作响。我悄悄起身，打开紧闭了一夜的窗户。

        清早的凉风就像家中那只狗儿，欢悦的蹭到我脸上。我看着街道上的一切，繁华还尚未显露，只见陆陆续续的人走过、停留。

        快到午饭之时，我听到楼下传来叮叮当当极其悦耳的声音。我心中一紧，心想，莫不是黄三的马车经过？我几步跑到窗边朝下看去，却看到个几个宫里的人。

        应是宫里的内监来接小姐了。

        我愕然回头，沮丧的望着夫人：“宫里来人了。”

        夫人浑身一震，嘴巴微微张开。她与小姐说了一早上的话，该交代的都已交代，此刻分别在即，她或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我亦是如此，整个早上都伏在夫人的膝盖上，此刻，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敲门声在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突地响起。我前去开门，看到了一张阴阳怪气的脸。

        小姐夫人急急忙忙站起，那人屈膝行礼：“奴才奉太皇太后懿旨，恭迎小主入宫。”

        我心中顿时疑惑起来，这究竟是太皇太后选妃还是皇上选妃？不过我没敢这样问。

        临行道别再三，小姐这才坐上挂着铃铛的马车风风光光离开了客栈。作为丫鬟，我只能跟在一旁步行。

        行了约有几十步，我回头望了一眼夫人。她正悄悄挽袖擦拭脸上的泪痕。那位客栈的小哥却痴痴的望着我。

        我心中叹息：聚聚离离，分了还弃，生老病死，寻寻觅觅。世人皆想燃烧自己，开到荼蘼。

        在路上，那个阴阳怪气说自己名叫田福生又自称小田子的公公说道：“咱们皇上是明君，八岁登基，十二岁大婚，选秀虽三年一次，大封后宫却鲜少。”

        我并无感慨，只是觉得皇上或许只是案牍劳形，心力不支才懒得搭理后宫之事。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觉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少皆伸长脖子看来，都想一睹马车内女子的芳容。只可惜，上天待他们不公。他们非但没能看到马车内女子的倾城容色，甚至就连一个模样俊俏的贴身丫鬟也见不着。

        我无心搭理他们会怎样看待我这个小丫鬟，也不在意他们作何评价，哪怕有些言语不堪，但我均丝毫不予以理会。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寻找黄三的身影。不知为何，我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感觉脖子都快扭断了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我走累了，也看累了，于是低下头去，不再心生奢望。

        茫茫然走了许久，在我几乎想要盘地而坐之时，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总算出现在我眼前。

        对我来说，这种金瓦红墙的地方虽然神秘，但实在算不上漂亮。如果我说我见过更美丽的地方，想必无人相信吧。

        那样也好，我不说就是。可我的的确确见过比这紫禁城更加动人心魄的地方。

        在我的孩童记忆里，那儿鸟语花香，宫宇稀疏，并不像这儿一般全都拥挤在一处。

        我曾在那儿度过我的童年时光，尽管后来发生了灾变，一切都随着我的童年记忆被封存在回不去的时光里。我也曾想，若是可以，或许我应当勇敢的随着那一切香消玉殒，而不是苟活于世。

        如今，我置身在不一样的繁华里。冰冷的宫门就像那条我捕捉过鱼儿的小河，但这两种冰冷在我看来却是天壤之别。而高耸的围墙与那些林立的树木又十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死气沉沉的土坯，一个是生命力旺盛的丛林。

        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挂着铃铛的马车。马车旁边也都跟着许多像我这般低头随行的丫鬟。其中一辆马车旁边，跟着一个穿浅绿衣裳的丫鬟。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也是浅绿色。这让我觉得有些亲切。我对绿色总是情有独钟。

        她也是个丫鬟，不过比起我们这些丫鬟，她长得更加出众一些。一张粉嫩的小脸因为行走加日晒绽开两片红云，额前的发丝都贴在了皮肉之上。

        见其他人三两成对，互诉欣喜，我便毫无顾忌的走到她面前：“小姐姐长得真好看。”

        我身形瘦小，年龄也才十六，而她看上去却体姿饱满，约莫有十七八的样子。我唤她小姐姐，应该不错。

        她看到我时，就像看到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眼里冒出惊讶的神色。她低头打量我一番，我眼睛却始终落在她美艳的脸上。

        她微微皱起眉头：“小妹妹，你也是随着你家小姐一同入宫的吗？”

        我连续点头。

        她抬起一只手，扯了一下我的耳朵，又捏了一下我的脸蛋，然后又用双手握住我的双肩，将我转了个圈。她满脸惊讶之情，嘴中念念有词：“真棒，真是太棒了。”

        忽然间，我脸上一片涨红。像此刻这般被人细细打量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感觉自己是她手里的一颗异宝，被她掂在掌心认真研磨着。

        “妹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清香，是什么？”她又用手在我肚前胸前一阵搜罗，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小姐姐鼻子太尖了。”我咯咯直笑，撂开她的手臂，“是泥土的味道。”

        “泥土？”她疑惑的看着我。

        “是泥土。”我认真告诉她，“是我家乡的泥土，我记得小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只要怀揣着家乡的泥土，无论身在何方，家乡都会与我同在。”

        我眼泪霎时间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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