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炒债

天阔疏星,  阑干影卧东厢月，点点灯花结。

        老国公被叫起来喝药，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哑声问道：“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仆人将空药碗送出去,  边扶他躺回去边解释：“方才几位朝臣来府上探望您,  只是您睡着,  世子便请他们到书房叙话，兴许是说起朝事，一时情难自抑。”

        老国公没有起疑，很快再度睡去。

        书房内，世子兴奋地讲述他派人去交易的过程,  余人围着他“卖”债所得的两大箱财宝,  议论纷纷。小厮什么体统也顾不得，快步跑进书房，附到世子耳边报了个数字。世子脸色骤变，拳头狠狠砸在掌心,  大呼可惜：“若不是愚妇胆小,  催我快些成交,  晚上些时辰，还能再卖高几千。”

        众人听到“黑市”上铁券的最新成交价格，忍不住惊呼出声,  追问到底是浮州还是淮州商人出的价。小厮摇头不知,  黑市，蛇虫鼠蚁滋生之阴暗角落，见不得光谓之黑。没有公卿权贵、草莽下流之分，交易时真正的主人都隐于幕后，卖家买家,  谁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就像正较劲收买铁券的两州商人，从不固定，今日是长脸明日就换了圆脸，只做交易，其余一概不问。

        世子懊悔地来回踱步，屋中有劝看开知足的，也有遗憾可惜的，唉声叹气半天，忽有人起身示意大家安静，他有话说。

        “世子现在得的钱，不宜收库。不若拿出来，再次借与天子，取得铁券，再卖一次。”

        灯火在众人眼中摇曳，一闪一闪，都是金银铜钱的色泽。又有人起身朝世子作揖，称自己欲添资换券，但碍于家族清名，不敢独立出名。望世子借他顺风车，他愿让利一成作为答谢。

        世子停止踱步，走回座位慢慢坐下，自顾自摆弄衣襟衣袖，直到那人咬牙加到三成让利，他才答应。余人见状，纷纷效仿，亦让利三成，只求世子让他们挂靠。

        “此事不宜拖延，明日清晨我便派人入宫，”签完契书，世子大手一挥，爽快起来，“诸位放心，最迟正午，一定办妥。”

        有人主动上门，白借钱给自己，天子与朝廷当然悦纳。不过新发下的铁券却比上次的小了一圈，各家暗骂朝廷抠搜，钱币缩水犹嫌不足，如今天子打欠条也要缩水。

        幸而铁券的价值不在于它含多少精铁。

        后来发现这个发财路径、来找天子的人多了，朝廷铸不过来铁券，便暂时用朱笔帛书代替。到了黑市上，那些商人似有不满，但稍费唇舌，就也照单全收了。

        短短时间，看着飞快充盈起来的国库，朝廷深感莫名其妙，再回头看着门外依旧争着抢着来当天子债主的人们。虽然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众人心中蒙尘许久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动了起来。

        国库装满了，自家的小钱袋是不是也该满上一满了呢。

        那些黄帛债券当然不可能是天子亲笔书写。代笔的、掌印、抄录、管库的官员家中门槛都被踏烂，来人不厌其烦地游说：做事不要太一板一眼，何必一定要见到钱才能发券，先发下债券又能怎样呢。拿出去，卖得了钱马上送来，这笔账不就能平了？没有人要贪国家的钱，大家只是代天子理财，往国库存放的时间慢了些而已。

        起初他们还心急火燎地催促债主赶紧出手，拿回钱平账，但随着债券价格日益走高，收到的贿赂日渐丰厚，这个系统里的大小官员开始数不清自己空发了多少债券，数不清多少债主再次延迟了还账的时间。

        无论他们去找谁要钱，得到的回应都是再等等，明天出手又能多卖几千钱。

        小吏们窃窃私语：那两位诸侯难道是傻的，看不出这国债根本赚不到钱，还随时面临着天子赖账的风险？

        老吏们高深莫测地说：“你们懂什么，他们在乎的是赚钱吗，明明是为争一口气，是靠此举向天下展示他们的财力与魄力。”

        众人都相信这中说法，两大诸侯不能明面上真刀真枪地比拼，就用这中别人学不来的烧钱方式硬碰硬，不求回报，只图扬名天下。

        小诸侯听闻这场不见烽烟的战役，既羡慕又嫉妒，边派暗线到京城炒债券，边祈祷那两大诸侯烧钱太多拖垮属地经济，给他们一个趁势冒头的机会。

        不过买国债是要本钱的，哪怕是贿赂官员空发债券，也要先准备一定资金来行贿。随着市场对债券的信心逐日升高，连各府打点门房的费用也逐级递增，许多人走不通门路，心有不甘，又发动一切可搜刮的资源敛财。

        许多小官衙里，主管官员打着为天子解忧的大义，扣发属员薪俸，并摊派份额，强行要求属员出钱购债。小吏本没有掺和炒钱的意向，却被强行绑上船头，无奈举家凑钱，凑不上的，便利用职务之便，向百姓讨要。

        百姓接收消息未必比高坐庙堂的大人们慢，早就知道了黑市与债票的存在。有人丧气地接受勒索，也有大胆的，拉小吏到家中喝酒，商议自己出钱，能不能也得些份额。

        官府听了恍然大悟，明明可以舍一点小利，直接与百姓募资，既做了好人，又不惹属员埋怨。

        一步一步，直到京城大半百姓都卷进了这场炒债风潮之中。

        余仞的典当铺日进斗金。

        萧夜舟虽有做皇帝的梦想，但即使是宁成帝、璟朝的历代君王，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京城各大地段的宅邸、城外各个方位的山庄私田都能像买菜一样任自己挑选。

        他提前安插朝臣前去打理国库收支，如今入库的每笔借款，都有部分能滑进自己的口袋。宁成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自己也在国库支钱养道士，于是默许儿子小小的贪心，就当是对他献策的嘉奖。

        宁成帝以为借国债一事，哪怕往最坏的结果发展下去，也不过是他学周赧王，爬上高台任人唾骂罢了。他高坐明堂，不知道民间的炒债大势已经令赌场都为之叹息，在场子里辟出一块区域改做交易所，收容客人交易交流，时时更新成交价格。

        客人疯一样汲取更多本金去囤积债券，为此甚至卖房卖地——反正很快就能收回来，不妨事的。

        余仞的典当铺不兑钱，他直接提供债券。免了一道手续便相当于又多了些本金，于是众人趋之若鹜。萧夜舟原以为能收抵的不过是百姓的一些破屋荒地罢了，到店里却发现百姓有自己的典当途径，少有到内城大铺子作抵押，余仞收的更多是世家珍藏。

        一人高的珊瑚树，拳头大的玉石翡翠，成箱的香料药材……这些余仞给出的兑价很低，人心不足，于是又有偷偷把房契、地契、乃至祖宅拿来抵押的。

        萧夜舟坐在满室珠光宝气之中，看着余仞把玩一柄象牙笏板，恍惚道：“京城原来有这么多败家子吗？”

        余仞扬眉，看了他一眼，只笑笑没说话。

        萧夜舟把契书仔细收好，心里明白他不可能尽数收入囊中，这只是给他一个施恩世家的机会，用来拉拢人心而已。

        他有些不舍地依次抚过，忽然想起从前与苏锦书闲话，说苏家老爷在外养了个外室，却连好点的院子都不舍得赁。她半真半假地玩笑说，若有人想她答应做外室，至少白玉道两旁的宅邸能任她挑选，否则女儿的大好青春，凭什么用来陪人吃苦受罪。

        萧夜舟默默翻了遍契书，找到白玉道附近最大的一户，单独留在一边。

        余仞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将这柄颇有年头的笏板收回箱笼，与他说起正事：“这几天你就不要来店里了，免得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马上收尾，莫要节外生枝。”

        萧夜舟颔首表示他明白：“依旧按说好的行事？他们真的会把矛头对准两家诸侯吗。”

        “除了浮州与淮州，天下还有谁能布这么大的局？”余仞微笑道，“我们前期投下去了多少钱，他们仔细算一算就知道了，除了两家诸侯，谁能这么舍得。”

        “不是路岱就是楚云桐，”余仞高深莫测道，“这黑锅，定能让他们百口莫辩。”

        有一句话藏在心中许久，今日萧夜舟终于忍不住感叹：“那楚女到底做过什么，让先生这么恨她？”

        余仞双手在袖中交叠，怅然道：“是啊，我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该不会是爱而不得，因此生恨……萧夜舟想起楚云桐的跋扈模样，为自己的想法恶寒片刻，趁余仞转身叫账房与管事进来收货时狠狠甩头，将她彻底丢出脑海。

        他将心里尚存的一丝犹疑与不确定，都归结为怯懦与谨慎。余仞既这么说了，到目前为止，一切发展都在他料想范围之内，让人不得不心服。

        萧夜舟起身作别，深深与余仞说：“待此役功成，我必重谢先生。”

        余仞不受，微笑道：“还是到功成那日，再来谢我。”

        萧夜舟再拜离去。

        余仞活动一下腿脚，账房先生偷偷瞄了他一眼，被余仞抓到，回以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别这么看我，”余仞放轻声音，温柔道，“他求我带他赚钱，我确实让他发大财了啊。”

        正是京城多雨的季节，苏锦书抱着账册刚走出房门，便听晴空一声惊雷，雨点砸落，顷刻连成密密麻麻的雨布。

        苏锦书护着账册用背推开账房先生的房门，发现账房与管事们正将一摞摞账簿封箱，接过她手中这叠，并不如往常一样检查核阅，而是一起封进了箱子里。

        苏锦书奇怪：“这是要搬家吗？”

        “只是珍宝阁要重新装潢，一应物件搬去城外庄子暂放，我们这些人也能偷个懒，放假回家看看。”管事笑道，“对了，先生交代过，这边大修不宜留人，女郎无处可去，不知是与我们一起离开，还是在京中赁个院子，等我们回来？”

        苏锦书犹豫道：“各位家在……”

        江州、宁州，都有，苏锦书犹豫不决，又问管事他们何时能归。

        “这就说不准了，毕竟往返路程便要月余，”管事着意暗示道，“现在这世道，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苏锦书说她要回去想想。询问奶娘与义妹的意见，两人皆说由她拿主意，但从神态语气不难看出，她们都是不想离京的。

        苏锦书便请管事替她们赁一处小院，不需太大，安静、安全就好。

        管事很快将一切打点妥当，虽然租费仍是余仞代付，但独门立户，寄人篱下的感觉淡了许多，奶娘和义妹都很高兴，忙碌洒扫，还打算寻些针织灵活补贴家用。

        苏锦书去找余仞表示感谢，余仞不仅不以为意，还推给她一摞契书。

        “这是什么？”

        “一个小铁矿，一条小河，一块荒地，嗯……还有二百个奴隶。”余仞说，“留给你。”

        明明是锱铢必较的商人，对她却这般大方，不计回报。欠的太多，苏锦书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眼眶微热，深深朝余仞一躬。

        余仞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夜舟：你好恨她

        余仞叹气：是，我好恨她

        现在的套路就有点眼熟了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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