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懦夫

兴许是背负了太多人的怨念,  雨夹雪后，不肯喝姜汤的云桐病倒了。

        其实云桐自己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的，她身体一向健康，只是早晨起床时额头稍烫了点,  后来系统报告她的体温稳定在三十七度五,  综合指标尚在可自愈的范围,  连特效药都没给她推荐。

        然而她身边的人却如临大敌，只差强行将她按在床上休养,  顾家的妇女们组团来探望劝说,  桑年去请在京城的医学专员，六个医生围在云桐床边会诊开药。云桐只来得及在被棉被压断气之前，颤巍巍地伸出手用腐朽的声音呐喊：“不要青霉素！”

        疫病之后，不仅百姓将青霉素当成了神药,  医生里也有了许多认为青霉素无所不能的声音。好在医生们接受过系统教育,  还算听劝，云桐让他们去研究致死率与副作用，他们就听话去做研究，除非疫病这样需要应急的时候,  否则轻易不拿出来给人使用。

        百姓的反应就很让人头疼了。动辄跟医馆求神药还算好的，毕竟除了隐匿起来的医学生，别处都拿不出什么青什么霉的,  危害性有限。可后来，民间又冒出了一批到处行骗的假医生,  自称有神药，却是把人带进暗房里，拿刀割皮肤假装试敏，拿绣花针扎血管装作输液。他们不知什么静脉动脉,  哪条血管跳得狠便往哪里扎……后果可想而知。官府去捉拿这些假医生，却为贪功劳，并不揭穿他们的骗术，只一概打作黄巾余孽斩首示众，导致其他不明真相的百姓认为又有神医、仙官被杀，呼天抢地大骂朝廷。

        学生们有一批针头针管流到了黄巾军的手里，他们溃散后不知所踪，兴许哪日黄巾再起，这些针剂就成了他们立教的圣药也说不定。

        答应今天就在家里待着哪也不去，好容易将主妇与医生们劝回，云桐又迎来了大批探病的队伍。未免打扰病人休息，大多是礼到人不到，放在门房便走。有不少云桐陌生的名字，此前未有往来，大约是借机送礼，给云桐留个印象。

        余仞来时，桑年正在门房理名帖，打趣道：“余先生带的山参还是燕窝？”

        “余某两袖清风，买不起昂贵的补品，”余仞做叹惋状，“仅有趣事一桩，聊为郡主进补。”

        “什么趣事？”

        “萧墙祸起，后院失火，”余仞的神色让人觉得他下一刻便会摇头晃脑吟诗一首，长叹道，“可怜天下痴儿怨女，真情错给负心的郎啊。”

        他故弄玄虚，但街上有什么风波瞒不过情报出身的桑年，马上便知道他说的趣事是什么。这个消息本该中午就报给云桐，然而云桐因身体不舒服午睡时间稍长了点，便没来得及。望着余仞脚步轻快，似乎迫不及待要去给人添堵的背影，桑年木着脸色，将自己打好的腹稿咽下。

        云桐不与女眷们同住后院，顾家在前院单独为她辟了一块院子，临街开角门，桑年余仞等外人进出只需报云桐而不需报府中允许。虽说如此，但能进云桐院子的外人寥寥无几，男人更是只有桑年几个办差的，余仞还是初次见的新面孔。

        小丫鬟素闻郡主内宠颇多，只是一直未能见到，如今来了一个相貌气度都不凡的男人，纷纷瞪起眼睛、竖起耳朵。进屋奉茶，退出时偷偷放慢脚步，在门口偷听了几句，失望地回到茶房。

        原来是个说书的。

        “我最近结交了一个小友。”

        余仞刚开口，云桐还以为他是来正式宣告他要改换门庭，投靠男主。下一句再点明这个小友是位女郎，云桐又觉得自己误入了什么情感调解节目现场。还没来得及升起八卦的兴致，就听余仞说：是一个挺可怜的小丫头。

        关键词：余仞，可怜又可爱的小丫头，这样的描述必然指向目前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女主。云桐的八卦之火瞬间熄灭，懒懒应了一声。余仞送女主华服珠宝，为她贡献了剧情点，奖励到账云桐便知道这两人已经发生了宿命般的纠葛，没什么好惊讶的。

        余仞没有提他日行一善时的心理活动，或许是出于某些微妙的同情，他送了苏锦书新衣与首饰。新衣是谢玉言恰好带来的，雪天农闲，农庄取出秋天抢收后一直没顾得上的棉花，开始纺布裁衣，余仞要他带几件成衣来试探销路。首饰则是店里的，他开珍宝阁，几样首饰自然不便宜。

        这笔账余仞算在了萧夜舟头上，从他硬塞来的资金里扣除，算是替这小子积德。

        好事做到底，翌日，余仞又用萧夜舟的钱去请大夫开了些祛风寒的药，叫人到苏锦书描述过的那条小巷碰碰运气。谁知管事还未到苏家，隔着两条街便听说苏家出事了，打听清楚，连忙回来禀告。

        苏锦书这场病来得太巧，恰好前日兰贵妃才要她进宫赴宴，当晚就染了风寒下不得床，如何不让人生疑。路人都觉她是故意生病以逃避进宫见贵妃与郡主，兰贵妃当然也有相同的想法，立刻派人出来验看。

        内监捧着贵妃亲赏的药材，一路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兰贵妃这是故意要给苏姓女郎难堪，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声名扫地，再也不能妨碍她那位身份显贵的儿媳。

        内监到了苏家，态度极其嚣张蛮横，苏家上下都不敢大声言语。谁知内监强行破开苏姓女郎的院门，却当头挨了一记窝心脚。

        三皇子萧夜舟，从女郎的闺阁中走出，并不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而是又补了太监一脚，叫他滚。

        满城哗然。

        余仞打量云桐盘腿坐起，神情似乎凝重了些，但不见太大怒色。没有看到他想看的热闹，余仞只好微笑告辞，免得她回过神察觉自己是来幸灾乐祸的。

        不过云桐有这么多个或真或假的“男宠”，萧夜舟还真是其中最独特的。余仞心叹这小蠢货实在造孽，暗暗决定花完他的钱便与萧夜舟保持距离，以免日后清算溅自己一身血。

        云桐还不知余仞有什么打算，她不关心外面满城风雨，有多少人兴奋地等待她的反应，云桐反复翻阅原作，只关心有没有能趁机凑齐关键词的剧情点。

        当事人苏锦书，猛然从梦魇中惊醒，望着素色床帐，大汗淋漓。

        奶嬷倒了碗热茶，等她喝了两口，再掖紧被她掀开的被子，强颜欢笑道：“发汗了，就快好了。”

        她们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为何能有热水，为何能有一床暖实的新被褥，为何她一醒来就有准备好的温热饭菜，这些问题，奶嬷闭口不谈。

        苏锦书用力闭了闭眼，喃喃道：“若我就这么病死了，也好。”

        奶嬷连忙捂她的嘴，急道：“别说这样的话……”

        她慌乱往旁边望了一眼，苏锦书这才察觉余光之外还有一个人。他默然走过来，似乎一夜没睡，模样潦倒得很，平时靴上粘灰都会大发雷霆的主，现在竟也能忍受身上皱巴巴的锦衣了。苏锦书偏头看着他，笑了笑：“这香真好闻啊，是昨天楚郡主买给你的？”

        “胡说，”萧夜舟轻声道，“明明已经没有味道了。”

        “只是你闻不到了而已。”

        “那你闻到了什么，”萧夜舟说，“我给你熬了药，煮了粥，你闻见了吗。”

        “你要我起来给你磕头吗，”苏锦书呵呵笑了两声，“先欠着，加上求你别再来找我的那份，要我磕几个，你算算。”

        奶嬷在被子下面攥苏锦书的手，苏锦书知道她的意思，萧夜舟出现在她院子里这件事她是彻底洗刷不清了。谁会相信堂堂三皇子只是追着她翻墙，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夜呢。名声尽毁，兰贵妃恨她入骨，又有一个实力强横的楚郡主在侧，想来应该很多人都愿意为她效劳，除去自己这个眼中钉。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都是死局，唯一能救她的只有萧夜舟，哪怕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也不应该这样与他说话。她应该哄着他，表现得贴心可怜，让他怜惜她，庇护她。可兴许是病得太重，影响了情绪，苏锦书忽然觉得一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挣开奶嬷，坐起身来看着萧夜舟笑问：“逞英雄的感觉很好，现在呢，你后悔吗，害怕吗。”

        萧夜舟静立许久，最后转身去将粥碗端来，全程都静默无言。兴许是这段时间被云桐折磨多了，萧夜舟也觉得倦，觉得面子不值什么，将粥碗递向苏锦书，见她不接便放到桌上，淡声道：“当时没想太多。”

        “现在呢。”

        “害怕，”萧夜舟说，“不太后悔。”

        “撒谎，”苏锦书讽笑道，“我对你来说算什么，死不死有什么要紧。”

        “是吗，”萧夜舟漠然道，“要我认错吗，要我给你磕头，求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吗。”

        苏锦书气急，不知哪来的力气抡起硬芯条枕往他身上砸，惊得奶娘抱住她喊她的名字。

        “你有骨气，你就对我有骨气！”苏锦书怒道，“因为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你被别人当成狗遛来遛去，心里不舒服，就想起我来了。一个远在他乡从未谋面，甚至和你没有正式名分的未婚妻就能左右你的命运，你敢怨而不敢言。我被人欺负，你一句话便能救我于水火，让你发现原来你也能左右别人的命运，所以你喜欢我！因为我永远比你可怜，比你微贱，永远都要依附你，永远都甩不掉你！”

        萧夜舟脸色难看，怒道：“我没有！”

        “那你去说啊，你去告诉楚郡主，告诉兰贵妃，你去啊！懦夫！”苏锦书喊了几句嗓子便嘶哑难听，艰难吼他：“凭什么总让我去替你受罪，你是没长嘴吗，三殿下？”

        萧夜舟狼狈地别开了头。

        奶嬷紧紧搂着她，苏锦书彻底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难受地喘息，眼泪连串地往下掉。

        萧夜舟则转身出了门，苏锦书以为他终于走了。晚间高热卷土重来，被奶嬷摇醒喝药，却发觉萧夜舟还在房间里，看着她喝完药就又出去了。

        如是两天，她病着的时候，此方小院都是安安静静的，家人、贵妃、郡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又一晚她被热醒，迷迷糊糊要水，床边喂她喝水的人身上有熟悉的冷香气息。今夜无月，屋内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苏锦书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听不出哭腔的，她甚至还有些笑着的问他：“咱们这样，真贱啊。”

        “再等等，”她听他轻轻道，“我会去说。”

        再等等……

        求求母亲，快点挣个名分；求求哥哥，快点当上将军；求求三殿下，快点当上皇帝。

        她总是去求他们快点出人头地，可他们都让她等，最后都靠不住。

        若我能……苏锦书被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然而这念头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涨，再也停不下来。

        可她有什么？苏氏女的名头，一些破旧的衣裳零碎的首饰，一个人尽皆知的姘头，一个眠花宿柳的哥哥。

        哥哥？

        她好像还有一叠货票，和……余仞。

        作者有话要说：　　可作者有什么？一个长达十章现在才发现的错误，一个五一长假，还有一个存稿箱。

        存稿箱？

        她好像还有一存稿，和……两千四百多个小可爱！

        大家五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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