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胡商
集市这个角落是专规划给卖牛马家禽的，因牲畜味道大，其他小贩都不往这边凑，客流稀少，喧嚣嘈杂声似是都被隔在一层壁障之外。壁障内气氛紧张，差一点火星就要燃烧起来似的。
楚戈板着一张黑脸，云桐恍若未觉，从马背翻下地，那商人又去扶她，看得楚戈眼皮直跳。
“性情还行，不过相马还是要跑上几圈才能知道优劣，马市不适合放在城内，还是在城外挑个地方吧。”
云桐满面坦荡，余仞亦然。对上楚戈凌厉的视线，他不慌不忙，揖手一礼，因为是在外面，没有称呼身份。楚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想无视也不行，余仞微微一笑，也朝他施了一礼。
举止行云流水，透着得心应手的从容不迫。
这个人，和楚霆从前在长姐身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楚戈不好在大街上发作，扫一眼他们正挑的那几匹马，没挑出刺，反而不得不承认品相不错：“这是哪里的马？”
没听见卖家回话，大家都看过去，云桐弯腰一找，才发现卖家不知什么时候跪在马腹下面，瑟缩成一团。
“你怕什么？”
楚戈奇怪，云桐倒是知道为什么，和余仞对视一眼，示意护卫将人弄出来。
卖家像团烂泥似的瘫软在地，闷着头哆嗦道：“小人，小人给大将军请安了。”
“你别怕，既是拿着合法文凭进城交易的，即使大将军也不能随便处置你，”侍卫强行将他扶起来，云桐弯腰拍拍他的肩，“抬头，挺胸。”
卖家畏畏缩缩抬起头，飞快看了楚戈一眼，马上将脸垂下。
仅这一瞥，楚戈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皱起眉头：“胡人？”
卖家连连摇头，余仞替他解释：“只是有胡人血脉而已。”
无论是自愿通婚还是非自愿被强迫，边境上有胡人血脉的孩子并不少，他们大多没有父亲，在草原天生天养或跟随母亲在璟朝这边生活。然而草原或是璟朝对他们都不友好，无论哪边都管他们叫杂种，歧视、欺凌都是家常便饭，两族关系紧张的时候，他们会一并成为仇视的对象，伤了残了甚至死了，官府或部落都不会管。混血生存艰难，能平安长大就很幸运了，尽管也有混血进入朝廷做官或在部落受到器重，然凤毛麟角，千百人里也难出一个。
面前这个卖家看起来胆小如鼠，但那是楚戈名声在外威势赫赫，胡人没有不害怕他的，卖家身为混血，做的生意不能见光，自然倍感心虚害怕。其实他能认得出楚戈，能将草原马匹卖到仁春来，打算将仁春的物资卖到草原去，足以证明他不是等闲之辈。
尽管官方禁止边贸互市，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没有长城的边境线上，多得是楚戈看不见的老鼠洞。
余仞居中牵线，以他的商誉财产两头作保，让官府签发凭证，让他们进驻集市。若非如此，云桐也很难抓到他们的小尾巴。
要为互市铺路，楚戈只能对这些胡商从前做过什么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云桐能无视，几个胡商却不能。战战兢兢的模样看得云桐叹气，好声安抚他们几句，示意余仞留下继续们谈买卖，她自己拖上楚戈离开。
楚戈回头望了一眼余仞，语气不善：“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云桐一心二用，散漫道，“互市啊，有什么问题吗。”
楚戈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是女儿的私事，做父亲的隔着一层不好直白挑明，憋得他浑身哆嗦，最终甩手扬长而去，丢下一句：“想好怎么跟你母亲解释吧。”
云桐莫名其妙，看向不敢吭声的楚霆：“解释什么？”
楚霆哪敢明说，装傻道：“长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提起回家两字云桐便懒懒的：“再说吧。”
他们走远了，几个胡商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向余仞抱怨吓死他们了。
余仞微微笑了笑，顺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谈价格，胡商的心思却不在买卖上，与他相熟大胆进城的那个卖主拽了拽余仞，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县主好美色，荤素不忌，出身年龄都不是问题，余兄可要小心啊。”
“我知道，”余仞摸着马的鬃毛，淡笑慢慢说道，“伯乐相马，也要驯马不是。”
虽然有些小爱好，但这匹千里马的价值，值得他付出些不算代价的代价。
宁州建设热火朝天，纷扬而落的大雪也不能阻碍分毫，因除雪队会免费分发保暖用品，百姓争相报名，多大的雪也阻碍不了工程进度。
然而璟朝其他地方，一旦雪落，时间似乎都停滞下来。
宁成帝最终还是苏醒过来，然而这次昏厥让他元气大伤，更加沉迷求仙问道。世家势大，宁成帝扶持宦官以制衡，外戚拱着两个皇子也分得一杯羹，朝堂短暂安宁。
楚戈与庆州的官司宁成帝也知道了，表面上对楚戈所说使者死因并不疑心，然回头就召见了林谢两家的郎君。因谢玉言病得下不了床，仅林茂之自己进宫。宁成帝问了几句宁州的民生，又问楚戈和楚戈妻子都如何，林茂之提前得家人提点，答得小心，多的一句不谈。
宁成帝不悦作罢，林茂之平安出宫，又被二皇子、三皇子轮流上门，话里话外都是想听林茂之在宁州的见闻。
三皇子还派人来谢府一趟，提起谢玉言生母与兰贵妃旧日的交情，称三皇子担心谢六郎的病情，让御医来看看。
谢老夫人似是现在才注意到谢玉言房中连炭火都没有，不痛不痒的斥责谢父几句，叫人补齐。
隔日谢玉言拖着病体去谢过老夫人，在老夫人房中看见了谢九娘，似是被堂姐妹排挤，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橱柜旁描花样。谢玉言看着不是滋味，谢九娘却朝他笑了笑，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从榆宁带回来的东西都没能留住，有的被父亲和后母拿走，有的一开始便放在林茂之那里留作备用，早前为给他求情已经给了老夫人。谢玉言手头不宽裕，只能将云桐先前送他的文房送进宫，以谢三皇子垂问赐药之恩。
生母与兰贵妃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交情，往常从不提，如今重视起来，恐怕也不是为他。拐弯抹角挂上远在宁州的顾夫人，培养一个传声筒，能在关键时刻说贵妃皇子不好明说的话，才是真意。
朝廷果真议起了重开互市可行否，各方拉扯撕咬，以他们的办事速度，若不是胡人寇边庆州急急求援，恐怕要议到明年去。
楚戈说他也在抵御胡骑侵袭，粮草不足不能支持两地作战，叫庆州等他打完再说。庆州集结起兵力不是不能扛一阵，可是没钱没粮，饿着肚子士气极低。庆州让朝廷先给粮再说援军的事，然国库空虚，朝廷不仅拨不出粮草饷银，还调不来援军北上。全国多地都在忙着平叛，京城外面流民倍增，朝廷唯一闲着的一支军队——禁卫军要防着流民作乱，庆州丢了他们也不能出动。
朝廷没办法：议和吧。
“互市一开，胡人应声而退，听话极了，”谢玉言轻叹，“好一个楚大将军。”
林茂之来探望他，怒他病成这样也不消停，多虑多思耗费精神：“你以为只你聪明，旁人都看不出猫腻？可形势如此，都得装作看不出。三公九卿都没办法的事，你能有什么妙计？白白在这里熬心血。”
谢玉言只笑笑，不与他争辩。衾寒屋冷，没有挚友来吵闹时天地格外寂静，他将桌椅挪了个位置，透过雪幕，能看见院里空地搭起的一个小小矮棚。
他只剩下这个了。
煖拥小炉听红牙，笙歌参差笑语欢，琵琶丝竹新翻曲，粉融香雪透轻纱。入冬无聊，顾夫人连办了几场宴会请贵夫人们来听书评曲赏花赏雪，不少夫人至今都没排到银镜的工期，到将军府又被剔透无暇的玻璃花房闪到了眼。将军府地龙烧得极热，冬日也有新鲜菜蔬入膳，顾夫人素来畏寒，今冬却能穿着单薄的“羽绒衣”外出。
一夜之间“羽绒”成了紧俏商品，百姓和养殖场起了纠纷：买的是全鸭全鹅，羽毛也应该是我的。
窑厂、玻璃坊、水泥坊仍有源源不断的订单，直要排到夏天去。北方新建的工业区分担了产能，然距离增加的运输成本让商人们不约而同选择那些铺有水泥大道的路线，商人就是流动的财富，某些顽固的城镇也不得不低头，下了水泥的订单。还有的城镇以为铺路很容易，没有聘请榆宁专员指导，自己铺的水泥路状态频出，不得不向榆宁支出一笔昂贵的养路费。
铁坊有了新的配比，产出惊人，用途广泛。年底，云桐给县衙的在编公务员都发了一只铁碗，唐显和聂泉收到的碗壁压有薄薄花纹，边角镶嵌黄金。唐显并不是很高兴收到这个礼物，聂泉更直接，去玻璃房订了个罩子将它供起来：烫手、硌嘴。
北面的测绘学生交上庆州地形图及分析报告，放假回家过年。郑文山享受到了亲兵“护送”到家门口的待遇，“卧病休养”的郑知府拍拍他的背，长叹一口气，尽在不言中。
仁春城外的流民营已经没了流民，水泥窑停火拆毁，稍作布置，大门外挂上蒙红绸的牌匾：交易所。胡商们探头探脑，都等着别人第一个吃螃蟹。
榆宁二中开始招生，年后开学。有家长聘请榆宁本校的老师或学生做家教，为了让孩子抢跑在人生路上，他们也不嫌刘金凤是女生了：她可是医学院第二名。舍得给女儿请私教的人家优先选择女老师，不太舍得花钱的人家想当然的认为女老师薪酬更低，但到了家教市场上，更多的是以成绩、教学水平定价，性别差异尚不显著。
有的学生擅长读书却不擅长实务，做家教意外打出名气，毕业后留校任教或者到外面教书，待遇都不差。教书赚钱比做工轻松，若是被聘到大户人家教导女郎，就不必担心男女厮混、抛头露面有伤风化；知识水平能做夫子，娶回家男人有面子，下一代不愁教养。因此女夫子受到婚嫁市场欢迎，成为女学生新的就业方向。
榆宁学院本就有女夫子，渐渐的，诸多私塾也有了女夫子的身影，有些人家的宗学族学也会聘学院出来的女老师授课。世俗对女夫子的学识水平报以更苛刻的审视，她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在这个自古属于男人的领域站稳脚跟，这些努力都被她们的学生看在眼里，至于他们会领悟到、继承到什么，那就是很久以后才能看到的事了。
至少云桐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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