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着迷

若干年后，谢玉言从云桐那学到一个词：糖衣炮弹。

        指经过巧妙伪装的腐蚀、拉拢的手段。

        楚云桐虽然把他“关”在了府里，但衣食供给都不缺，整个书房都供他借阅。谢玉言读了学生们的优秀论文集，深受震撼。没有优美辞藻，不押韵脚，不见歌功颂德之词，比起京城这些年越来越推崇的华丽文风，这些文章似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为严谨、极为紧凑、极为平实、极为……大胆。

        谢玉言看不懂匠学生使用的奇怪符号，不敢看医学生画出的人体解剖图和一位毕业后做了仵作的学生写的验尸经验。他看了一些农学生写的育种、插秧、配肥经验，按照时间年月看下来，名叫“嫁接”、“杂交”的相关文章越来越多，谢玉言看不懂，只大约留了个印象。

        他看得最多的，是这些农学生写的与稼穑无关的文章。他们根据自己在城镇村庄的所见所闻，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罗列现象而后探寻其中的原因，颇有以小见大、管中窥豹的意味。文章之间相互引用，有的用以支持自己观点，有则是引来批驳辩论。谢玉言隐约觉得他们有些内容在影射朝廷，不过人在屋檐下，看出了也得当没看出。而且最让他沉迷的偏偏是这些“影射”的内容，扎在书房阅读堪称废寝忘食，若非林茂之苏醒的消息传进来，他恐怕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忘了。

        楚云桐没有限制他与外面通信，也不限制他外出——只是要有一对护卫随行，不能出城，天黑后要回家。

        谢玉言为她这个理所当然的“家”字沉默了一会儿，明智的放弃与她争辩。

        林茂之与谢九娘都在医馆。林茂之醒来懵了半天，医生说他被击中后脑，仍有丧命的风险，不许他乱跑，还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也不许他离开。林茂之半天找不到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竟只能指望来看望他的谢九娘。

        谢九娘抠抠手指，想起笑眯眯给她剥糖吃的桑年，乖巧保持沉默。

        好容易等到谢玉言过来，却也只是简略告诉他蔡雄已死，多的一句未提。林茂之慢慢反应过来，扫一眼四周的陌生面孔，不再追问了，只担忧地看着谢玉言。

        谢玉言朝他摇摇头，去与医生讨论九娘第二阶段治疗的详情。

        谢十三本是托付给楚霆看顾，然而楚霆不见人影，只能一并送来医馆，托林茂之照顾。

        林茂之低声问他：“我们去郑府，也不行吗？”

        谢玉言犹豫片刻，委婉回答他：“那日与天使勾结的人，楚……县主说，是郑知府的别驾从事。”

        林茂之沉默片刻，不敢在监视下对宁州党争发表高见，仅为自己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挚友深深叹息。

        云桐为谢玉言提供的除了衣食、书房、有限的自由，还按当日所说，带他去看县衙正在慢慢搭建的秘书处。

        秘书一词前朝便有，不过多指秘藏之书籍文件，谶纬图箓之类，掌管秘藏典籍的官员称秘书监、秘书郎等。璟朝便设秘书郎，掌管宫禁秘书典籍。但很显然，榆宁要的并不是这种秘书。

        云桐说要带他来看秘书处，实际把他往实习生所在的厢房一塞便撒手走人，害谢玉言思考许久她的真实意图是不是只想和他同车而已。

        实习生相当忙碌，这边桌子拼成一圈是在分类邮箱信件，那边桌子拼成一条是在抄录文书。和当初楚霆轻易与实习生们打成一片不同，谢玉言的形容举止一眼就能看出与普通人不同，他自己不觉，但外人、尤其这些初出茅庐的实习生们不自觉与他保持距离，只敢偷偷看他，没人主动搭话。

        谢玉言也不适应这里热火朝天的氛围，束手束脚，半天才试着加入一桌：“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桌边的实习生们悄悄松了口气，左挪右挪给他空出一个位置：“我们在抄文书，你会写字吗？”

        只是抄写对谢玉言来说没有难度，世家子弟从小练字，风骨神韵都不缺，谢玉言抄完一张，被实习生们争相传阅。谢玉言也不藏私，指点了他们握笔及运笔的几处缺陷，实习生们对他愈发友善，有些僵硬的气氛渐渐缓和，恢复到原本的热闹。

        被大家接纳之后，谢玉言亲身参与到了一地治理之中：“玻璃坊”要搬迁，选址征地、计算损失、给予百姓补偿，确定搬迁时间、提前下发文书通知占道、雇佣民夫搬运重物及相关事宜……等等。这些繁琐的步骤之后，蕴藏着许多谢玉言从未见过、从未深思过的问题，他隐约体会到云桐让他到实习生这里来的用意，尽可能参与到各种探讨中去。

        这种忙碌又充实的氛围，令他沉迷。

        江裕来这里找学生干活，一眼发现这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就像瑶池里的仙鹤站到小鸡崽们中间，即使再和善再谦逊，小鸡崽们再喜欢他，他在这里也是格格不入的。

        江裕啧了声。

        多么似曾相识的手段。

        把能够治理天下的方案放到一个心怀黎民社稷的君子面前，与当初绑他去看爆炸有什么区别。让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世界触手可及，却把门虚掩着，只能看见门缝里透出影影绰绰的光。

        谁能忍住求知的欲望呢？

        江裕连连摇头，叫来学生替他抄一份文书，他自己去找唐显批经费。

        黄昏时分，县衙准时下班，各回各家。

        谢玉言婉拒了学生们一起吃饭的邀请，在厢房梳理他今日的见闻收获，县衙里不缺笔墨，写废的文书纸页比比皆是，被人拿来当草稿用。半晌，谢玉言落下句点，待墨迹干透，将纸折起收入怀中，想回去后继续琢磨。

        转过身，忽见云桐就靠在门边，谢玉言不觉哑然：还以为她提前回去了。

        云桐安安静静看着他，与从前的嬉笑或阴鸷都不同，她只是抱臂靠在门边，悠然而安宁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沉吟，看着他蘸墨落笔，看着他舒展眉头抚平纸张……一想到她可能看了他这么久，谢玉言竟比之前每次被她“唐突”都觉得羞赧，双颊烧红，直蔓延到脖颈。

        她似是觉得新奇，微微挑眉，又露出一个顽劣的坏笑。

        在她说出什么更让人羞窘的话前，谢玉言抢先道：“县主，要回去了吗？”

        她懒散站直，轻笑道：“残霞一片红，还未赏完怎么就急着回家呢？”

        谢玉言紧紧抿唇，大步从她身边走过。

        “好嘛，我不说了，”她在后面笑道，“明天还来吗？”

        他不说话，云桐就明白了。

        他想来。

        晚风淡淡，吹散千家炊烟。

        用过晚膳，楚戈与顾夫人在庭中散步。顾夫人隐约察觉到这几天新遂暗流涌动，加之楚戈回来直奔客院，天使潜逃一事瞒不过她的耳目。楚戈隐去关于“孽女叛逆”的部分，将事情经过大概讲给她，顾夫人听后皱眉：“徐从事勾结天使？那郑知府岂非……”

        “未必是他指使，”楚戈淡声道，“若他是主谋，怎么会留在新遂等我来抓。”

        他们回到房中，桃枝盛了两碗润肺的梨汤给他们消食，放下后就站到旁边。楚戈看她一眼，只当自己不知她是在偷听。

        徐从事确实在城中布了许多后手，想让楚戈焦头烂额，以拖延追兵让他们能够顺利逃脱。可一来他没料到云桐拿出了“炮”这样堪称作弊的武器，二来他没想到云桐早在新遂做好了准备，防着他们惹事。

        云桐确实不知道谁是男主在宁州埋的钉子，但她也不需要知道具体名姓，想在城中引发骚乱左不过就是那些手段，云桐从反派的思路出发，一一布下防线。

        最重要的防线设在将军府，在顾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和三个儿子身边的防御圈如铁桶一般坚固，防住了三次下毒、两次刺杀，还有一次破釜沉舟式的纵火。

        楚戈回来得知这些，不免感到后怕。

        偏偏这些安排都是云桐做的，而最该保护这个家的丈夫、父亲，却总是慢半拍的意识到他应该对妻儿付出的注意和努力。

        长女从不说她做了什么，从不为此居功，上次骂过他一顿，之后再没抱怨什么。可话犹在耳，又出了同样的事情，楚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梨汤都压不下他心中的躁意。

        于是楚大将军在处理天子潜逃、死于江中后续事情时，格外用心尽力，不仅没再把“孽女”、“孽女”的话挂在嘴边，连聂泉让他问清楚天子具体死因的提示都暂时放到了旁边——现在他开不了口。

        虽然郑知府大概率不是幕后主使，但徐从事在他手下多年，楚戈不信郑知府毫不知情。他派兵将郑府围了起来，仅限制人员外出，暂时没有下一步举动。

        郑知府是个明白人，否则楚戈也不会容他这么久，只要楚戈表露出态度，他会自己掂量轻重。

        至于徐从事的夫人，顾夫人提起她也不□□露出同情：徐从事连管家都带走，却把她抛下了。

        徐夫人是个可怜人不假，但这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与府中仆从一并看押，择日审问。

        至于徐从事养的那房外室，楚戈得知有这个存在便派人去抓，然而晚了一步，人去楼空。他私下询问桃枝，得知长女亦没抓住人，却搜到了东西。

        “是一个漆器，大约是匠人偷懒，把旧物刷新漆来交差。搜查时摔落在地，外面的漆层碎了，露出里面漆层的印记。”桃枝说：“对比过夫人寿辰时各地送来的贺礼……像是江州来的。”

        楚戈想起云桐提过，徐从事曾想乘船逃离。

        三层高的楼船，宁州造不出，只能是从江州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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