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愿
云水月影，烟火陨落，星空依旧灿烂。
“这是烟花。”
烟花？
“刚造出来的，他们缠着我问什么是炮，就教了他们造花炮。”云桐靠过来，隔着树干闷闷笑笑，指向地上的灯火长龙，“那边是学院在搞艺术节，学生得了好东西就想拿出来显摆，非要今晚让人大开眼界。”
确实大开眼界。
“那边是窑厂、铁坊，煤铁矿场，”云桐抬手顺着灰色的官道指向今晚的不夜城，“那是榆宁的主干道，往左是西城，往右是东城。”
她告诉他学院在哪，医馆在哪，县衙、染织作坊以及她的府宅在哪，居高望远，谢玉言为这样新奇的体验渐渐忘了爬树的尴尬与紧张，顺着她所指看去。
兴许是靠得太近，或是最近想了太多不该想的事情，谢玉言竟从她这一一介绍的话语中读出了暧昧。
她在向他介绍她的家业，把她的世界，一点点展开给他看。
榆宁，确实很好。
谢九娘喜欢这里，其实他也喜欢。不必守家门的刻板规矩，也不必忍受同辈间的荒诞风气，不必笑脸迎人日日应酬，这里的衣食住行一切都很方便，可以让人躲进书斋，不理世事。
往后多年，许多事情都落定之后，有人要给谢玉言写传，问他前半生里记忆深刻的事情。已经年过半百，仍被人称作谢公子的他微微出神，首先想到不是那些年在乱世中奔波的孤独与坎坷，而是很久很久之前，在榆宁这一晚见过的烟火颜色。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
他心动过。
不过那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能坦然承认这一点。
二十出头的谢玉言听到云桐问榆宁如何，少女的语气如孩童向大人炫耀玩具，谢玉言看着她脸上飞扬的神采，将心中悸动掩饰得非常好，轻描淡写道：“县主的榆宁，很好。”
她说：“那谢公子，愿意留在榆宁吗？”
谢玉言想回头望一眼灯火中的城池，两息后，还是放弃了。
他怕看了，就会冲动做出什么不现实的许诺。
因此谢玉言直视云桐的眼睛，依旧清澈干净的池水似是动也未动，云桐只听到他坚定、毫无余地的回答：“不愿意。”
云桐的笑容淡了下来。
是不愿意留在榆宁，还是不愿意应她话中隐晦的告白，或是因为后者直接导致了前者，无论哪种情况，都好令人不爽。
她不笑的样子，让谢玉言感到陌生，甚至有些背后发凉。
他一直以来见到的楚云桐都是一个坏脾气的熊孩子，无视礼教、喜好美色，性情顽劣爱捉弄人，同时又很有分寸，从不真正越过雷池。
然而现下在他面前的楚云桐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她定定注视着他，嘴角仍噙着淡笑，眉梢眼角隐隐透出凌厉的锋锐。谢玉言这时才意识到，他从前视楚云桐如谢九娘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她从不是什么邻家妹妹，她已经十七岁了，也从来不只是“顽劣”一点而已。
她是，榆宁县主。
谢玉言听她轻轻开口，声音由微凉的夜风中捎入他耳朵，一声轻呵：“哦，是吗。”
“没关系，”她的语气变得轻而慢，缓缓说：“我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谢玉言悚然，忍不住后退，却忘了他们是在树上，脚下踩空跌了下去。
幸好荒草土壤松软，云桐似乎常来这里爬树，周围都清理过，没有危险的大石。谢玉言下落时四肢被树枝划出道道伤痕，落地滚了两圈，只觉左边足踝剧痛，身体其他地方倒是无伤。
云桐伸出手似乎想拽他却没来得及，缓缓收回，站在树上看了一会儿他狼狈的模样，不必软梯，直直跳了下来，轻盈平稳地落地。
谢玉言忍着疼撑起上半身坐起来，右脚没有左边伤的重，但也一时站不起来。他难免有些气恼，但想起云桐今晚殷殷带他出来看烟花的心意，再大的火气也熄了。
他心想，今晚也就到此为止了，今晚他拒绝了她的心意，摔一下给她出气，算是扯平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谢九娘病愈他们就会启程回京，继续各走各的路。等她遇到真正适合她的郎君，再无芥蒂，这桩陈年旧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记得马车被她拴在林子外不远的地方，怎么过去仍然挺让人头疼。要跟云桐划清界限就不能由她搀扶，谢玉言想找根树枝当拐杖，抬头却见云桐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凝视他，双眸黑黝黝的，看得人心里发虚。
“楚县主……”
她慢慢走了过来。
谢玉言想托她找树枝的话没说出口，等她走近才发现云桐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的腿，从他受伤的足踝，一路向上。
然后她迈出一只脚，足尖踩在他的小腿上。
腿上肌肉骤然紧绷，无关风月，谢玉言本能的觉得不妙，月光透不过茂密枝叶，树下光线幽暗，少女一双眼睛似乎也不再反光。她微微低头，似乎很认真的在琢磨什么事情。
他一动，足尖便猛地用力，隔着皮肉，直碾到骨头隐隐作痛。谢玉言知道云桐骑马，他不想用自己的腿试探云桐腰腿力量有多强，不敢再擅动，开口说：“县主……”
足尖再发力，她似是清楚踩哪里最疼，谢玉言脸色发白，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仍在思索，谢玉言听不见有一道机械音正在为他求饶：【宿主！不要伤害剧情人物！】
“他是剧情人物吗？”
按理说按原剧情的戏份，谢玉言至少应该是个不重要的剧情人物，然而自动程序一直没有播报，系统说不出理由，只能好言相劝：【万一是程序故障呢？】
云桐懒得理它，她在认真思考把一个世家子弟打断腿带回去关小黑屋的可行性，似乎有点麻烦，但似乎又没有那么棘手。
谢玉言冷汗涔涔，他也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吓的，眼前的确实是熊孩子，但这个熊孩子已经长到能吃人的年纪了。
一个在琢磨如何将麻烦降到最低，一个在思索如何平安脱身。
夜风轻轻，兴许紧张时五感格外灵敏，谢玉言敏锐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你平时学习实习都是最聪明的，怎么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云桐抬起头往那边扫了一眼，谢玉言抢在她没反应之前厉声喝道：“来人啊！”
救命！
云桐慢慢回头，与他对上视线。
她仍踩着他的腿，谢玉言紧张到觉察不出她有没有继续用力，万一那人不肯过来，或是阻止不了楚云桐……
幸好，幸好，谢玉言声音落下，便听那边传来踩踏荒草跑来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云桐却直到最后一刻才收回脚，转头看向草丛里钻出的两人。
祝桥将刘金凤拦在身后，看清面前一站一坐的两人，放下警惕，转为浓浓的疑惑：“县主与谢公子怎么在这儿？”
谢玉言见云桐尚算有些顾忌，不由松了口气，急促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脚，马车就在前面，祝医生能扶我过去吗。”
祝桥虽有疑惑，但看他满脸急切，云桐兜手站在原地，表情凉凉的不说话，祝桥没敢多问多看，上前检查了一下谢玉言的伤势，蹙眉扶他起来：“大约是扭伤，到有光的地方再瞧瞧。”
谢玉言搭着他的肩有如捞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忙不迭道：“那就有劳祝医生了。”
云桐目送他们离开，淡淡垂下眼看向刘金凤：“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艺术节吗。”
刘金凤隐隐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善，今天她却没心情揣测原因，低声道：“我们节目表演完了，我想出来走走，祝桥怕我自己不安全，就陪我出来。”
“成绩贴出来，没考好？”
刘金凤摇头，她这学期总成绩排第二，仅次于祝桥，虽然没能把祝桥拉下来，但差距已经很小，她已经很满意了。
她只是因为同学都有父母来看表演，一切等成绩张榜，说说笑笑的，有些难过而已。
她家里的事情师长知道，祝桥作为班长也知道，他追出来一是担心她的安全，二也是存了开解她的好心。
云桐哦了一声，她对刘金凤的情况也有耳闻，只是今天心情不好，懒得给她做心理辅导。把刘金凤送回学院，云桐独自回府，路过县衙，见里面还亮着灯，便溜达进去骚扰唐显。
“来都来了，一起看。”
唐显递来一叠文书，云桐厌烦地推了回去：“你就没点别的事干了？”
“聂兄去艺术节看表演了，我回府也是一个人待着，不如把事情都处理完。”唐显磨了一点朱砂，漠然道，“我是在给你干活，麻烦对我语气好一点。”
“您就没点别的事干了？”云桐从善如流说，“那么大的烟花，您没有出去看看？”
“看过了，卖到京城应该能有个好价钱，”唐显说，“可惜江裕说长途运输不太安全，不然就联系商队了。”
“那么大的烟花，那么大的月亮，您就不想找个人一起看看？”
“聂兄看过回府一定很有感触，通过他可以了解合不合京城人的胃口。”
“我是说，您就不想找个异性一起看？”云桐说，“我给你个机会，陪我去屋顶喝酒，别辜负了月亮。”
唐显看看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
云桐：“这什么？”
“您写的，县衙内部规定，拒绝办公室潜规则。”唐显冷漠道，“一个上司应有的道德，不在日落之后约异性下属单独相聚。”
云桐：……
今晚诸事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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