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算账

日没半红轮，余热隐群山。

        巫庙内用插在墙壁上的火把照明，云桐盯着这个让庙内光线鬼气森森的设计看了一会儿，脸上写满一言难尽。

        巫医阴恻恻看着他们，喃喃念着听不懂的话，橘皮老脸每条皱纹都卡着阴影，像极了西方神话里做毒苹果的黑巫师。

        “其实我从来不觉得信仰是不好的东西。”

        云桐没理巫医，走上高台在蒲席坐下，江乌与她行动一致，不知从哪找出蒲团，乖乖坐在下面听课。

        今天人来得齐，有她培养了好几年的神学生，有她的便宜弟弟，还有好用的打工人唐显以及即将成为她的人的聂泉。云桐干脆将这当成一场公开课，想到哪讲到哪。

        信仰始终伴随着人类文明诞生发展，对自然的畏惧、图腾崇拜，继而演化成的宗教、信念都是信仰。信仰是人类必要的心灵精神需要，不能脱离其社会背景而简单的用愚昧或者科学来形容。以未来人的视角，华夏古代包括云桐现在所处的璟朝，人们的思想无疑是落后甚至可笑的。譬如巫医那些令人迷惑的医治手段，譬如乡野间一些民俗习惯，云桐和他们互不理解，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但云桐并不能因自己的“先进”而对他们的“落后”大肆批判，或者用强制手段让他们改变。她不能预先设定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居高临下地点评他们的愚蠢与残忍，将她的意志强加与这个世界。

        那样的话，愚蠢的人反而是她。

        她所尊重或赞美的，可能恰恰是这个世界大多数人反感或疑惧的。

        “所以这些年，我不是拿你没办法，”巫医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云桐没有生气，轻轻笑笑继续说道，“想让你死其实很容易，这里有那么多草药，怎么知道不会混进一颗毒草呢；巫庙建在城外，山林里那么多小动物，怎么知道不会有毛绒绒下山觅食呢；雨天雪天道路湿滑，失足摔下山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江乌跟着点头，脸上写满赞同，楚霆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却见唐显若有所思，不知得到了什么启发。

        “可是杀了你一个，天下还有那么多的庸医，还有各种方士道士，无穷无尽。”云桐说，“所以我选开学院，养医学生，治标得治本。医学生养成了，你们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不过还不够，”云桐笑笑，“这仅仅是医学上的取代。”

        顾夫人难道不知道医学生的医术胜过巫医吗，她再怎么厌恶医学生，榆宁医生的名气口碑事实摆在那里，她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但她依然信巫医，不信医生。

        还是信仰的问题。人们的认知水平是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的，在认知不够的时期，生活中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往往会被归咎于世上存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有时候这种力量是自然之力，但在现下的璟朝，自然崇拜已经没落，他们开始将这种力量人格化，即假想天上存在神仙，神仙掌管着人间的法则。

        神之喜恶即为法，约束地上一切人的行为与道德，如有违逆便会受到惩罚。

        因此在顾夫人眼中，医生虽然治病救人，但他们用的方式违背天道人伦，触怒了神仙，即使短暂救活了命又能怎样，逃得过天道的惩戒吗——她会将医生、病人以后遭遇的每一次坎坷、每一件倒霉事都归咎于此，不断加深这种信念。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神仙的喜好，神仙制定的法则，实际上是谁规定的？”云桐垂眼看向巫医，笑意微冷，“是谁不断宣扬去医馆看病会触怒上天，是谁按天象给人胡编命格，是谁……假借神仙之名，给自己塑造金身？”

        神明崇拜的问题即在于，神之戒律需要通过神职人员之口宣示出来，通过一些虚头巴脑的仪式就能成为神明的地上代言人。然而未来人都熟悉这个套路，有了能够代表神明的地位，接下来必然会与世俗权力发生冲突，不是东风压过西风就是西风压过东风，不存在中间地带，即使外观看起来和平共存，实际上也是一方压制管理另一方的关系。

        巫医始终不觉得云桐敢把她怎么样，因此对她的话不屑一顾，然而听着这大段描述，却不由自主地代入进她的假设，浑浊的老眼微颤。

        “当然，你是想不到这么多的，”云桐笑出声，有些恶劣道，“因为你生错了地方，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分出过一次胜负了。”

        璟朝与华夏历史相似，他们已经完成了百家争鸣、大一统、加强中央集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确定下君权神授的原则，皇帝成为天子，成为神意、天意的直接控制人。但这种争斗并不是完全平息了，每逢君权衰弱或社会发展停滞不前，东风又会卷土重来。

        “现在就是东风的季节，礼崩乐坏、国家衰败、民怨沸沸，”云桐微笑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巫医眼睛微微睁大，听她用蛊惑人心的语气说道：“虽然外面动乱还不算很大，但不妨先筹备起来。开垦荒地，只要大家愿意信仰同一神仙即可分地、获得救济。什么神仙？不重要，现编也来得及，记得补全世界观，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作为孩童的必学读物。收容流民，告诉他们在神的国度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如何？”

        聂泉在她和缓的声音中微微冒了冷汗，他想起外面的黄巾军与他们的口号，与云桐的假设极为相似。他顺着云桐的指引往长远处望去，这才意识到唐显为什么说黄巾军终成大害。

        这时，江乌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的巫医，毕竟年纪大了，心驰神往情绪激动，她有些站立不稳。江乌有些怨念地对她说：“别心动，信了这些鬼话，你就死定了。”

        聂泉看向他，急切道：“何解？”

        青年回以微笑，含蓄道：“这话不能由我说，但先生总会知道的。”

        江乌起身扶住巫医，只需稍稍调整神色，浑身就再次散发出悲天悯人的气质。受皮相迷惑，巫医信任地由他搀扶住，青年在她耳边道：“多么诱人啊，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半辈子，若有天能汇聚一帮信众，做一次人上人该多好。”

        巫医颤颤看向他，在他的引诱下点了头，却见慈眉善目的青年忽得露出堪称恶劣的笑容，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叹息道：“她说的那些继续往下，有生路，有死路。当你想做人上人的时候，就注定你走了死路。”

        这叫什么来着？什么阶级的局限性？

        巫医猛地甩开江乌的手，她听不懂，只当他们是在戏弄她。先前被云桐包围巫庙的怒火重燃，她冷笑看向云桐，语带威胁：“县主说了这么多话，应该也说够了，可曾想过怎么到夫人面前去说上一说？”

        “不劳你费心了，”云桐还未说话，江乌便积极回答道，“您也这把年纪，该歇歇了。”

        他拂去白衫上的浮尘，朝高台张开双臂，陶醉道：“往后这座巫庙，就由我来替您分担吧。”

        “我要把这座高台加高，扩建大门，让门外的人也能看见我跳舞，”江乌原地转了一圈，两眼发光向云桐征求意见，“我还是觉得泣泪为血比较震撼人心，真的不能让我试试吗。”

        “就是这样，”没有理会江乌，云桐冷漠地收回在巫医身上的视线，叫亲兵进来，“带她回去。”

        “县主要带我去哪？”巫医冷然道，“夫人明天还要来祈福，若是我不在……”

        “你梦中得神仙点化，上山采仙药去了，”云桐直截了当道，“明天她来祈福，由你的侍者接待，其中一个侍者看着眼生，询问后会知道他是多年前你随手救下的孩子。他一直在外跟随游师学习，学成之后找到你报答恩情。”

        虽然看着不靠谱，但这点本事，江乌还是有的。

        “你该不会觉得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些废话吧，”云桐淡声道，“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把账算明白，让你知道，虽然这些年给我制造了诸多麻烦，但你实在不算个什么东西。”

        “我本来打算再容忍你一段时间，”云桐看向已经在计划按他的审美重新装修巫庙的江乌，头痛道：“多准备几个靠谱的人再来搞精神文明建设。”

        让云桐决定提前动手的是这次楚小四出事，楚霆告诉她巫医似乎在给顾夫人服用五石散。

        她对巫医给顾夫人投毒这件事感到费解：巫医虽然医术不高，但对顾夫人确实尽心，毕竟没有顾夫人就没有她的好日子，用五石散伤害顾夫人的身体，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首先自然怀疑巫医勾结了外人，比如新遂城中那位天子使者，然而搜查巫庙之后却找不到证据，审问侍者也没有发现。

        楚霆说顾夫人歇斯底里时，为了救楚小四甚至忘记身份，给巫医下跪恳求，巫医竟坦然受之。

        她知不知道五石散的毒性，如果明知仍改头换面蒙骗顾夫人服下，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享受操纵权利者的快感？

        “你这把年纪，用刑逼供不太现实，正好，有五石散，就是你说的仙药，你可能了解一点它的功效，但你应该没有亲自尝过。”云桐说，“我算账从来讲究对等，你给夫人开了多少，我就让你喝多少，无论你招不招，都不加刑。”

        说罢，云桐自己都觉得好笑：“前提是你能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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