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台风辰砂

陈东宇走后，整个客厅内又只剩下他们。

        这会儿天已经有点亮了，夏日的夜晚比较短，天边已经隐约有了点鱼肚白。

        熬过了最困的时候，褚云凛现在已经没有困意了，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于是将就陈东宇留下的笔记本，开始浏览sibi的网页。看了半天，她发现陈东宇的临时账号其实根本看不了多少内容，如果她想找和父母那次任务有关的信息，是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不过她本来也没指望能找到什么，事情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下文，怎么可能通过一个临时账号就得到些新的线索。

        褚云凛将目光从屏幕上抬起来，她发现一旁的龙姜又瘫下睡着了。

        ……真的好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这次整个往后仰躺在了沙发靠背上，两条长长的手臂随意搭在了身体两侧，仰起的脖颈曲线依旧非常好看，而他的西装领子也没有扣上，露出的那一截锁骨旁，4896四个数字明晃晃映入褚云凛眼中。

        褚云凛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好奇心，她不动声色朝龙姜靠近过去，伸手撑着沙发，将脸探到对方身上，想看清楚那究竟是画的还是刻的。

        深褐色的数字与洁白的肌肤完全契合，交界线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平滑，但褚云凛是从小和伤口打交道的人，她还是辨认出了那串数字的本质。

        是烙印。

        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褚云凛抬头望向龙姜的脸，他看起来睡熟了，呼吸很轻也很平稳，细软的一层刘海贴在他的额头，随着他呼吸的频率轻轻起伏。不知道是因为本身体质原因还是因为多年被封在地底，他的皮肤白得有些晃眼了，衬得他眼睫毛又黑又密，好看得像个假人一样。

        褚云凛看得有些出神，思绪莫名其妙飘远了，熟睡中的龙姜却突然动了一下，头一歪，向她的脸挨了过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

        褚云凛一惊，发现对方眼睛还是闭着的，只有嘴唇动了动，淡色的唇瓣一翕一合，没有发出声音。

        她保持着自己的姿势没动，不想把对方惊醒。确认龙姜真的没醒后，才慢慢往后退至一开始的距离。

        回到原位后，褚云凛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点乱。她闭了闭眼，不知道为何，视网膜里似乎还残存着之前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些字。

        考核，测试，考核，药抗训练，考核，忠诚测试，考核。

        永无止境的考核，永无止境的任务，最后只留下了四个字：无期封存。

        褚云凛回忆那一字一句，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他替搜查局工作的那几年，自己父母也正好在搜查局工作，那他会不会也认识自己已逝的父母？他们之间会不会还一起出过任务，一起聊过天？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好笑，哪会有那么巧的事？sibi里有几千个apostle，就算其中有和自己父母认识的，也不太可能刚好就是眼前的这一位。

        她没再胡思乱想，安定心神，专心守着龙姜，等待sibi的对接人到来。

        时间过得很慢，大概到了上午十点，褚云凛才听到有人敲门。她看了一眼龙姜，对方还在睡觉。

        褚云凛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去玄关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穿着白色短袖的男人，非常大众的长相，手里拎着手提包和一个小箱子，其中一个年纪似乎比褚云凛还小。两人看见头上裹着一层层纱布的褚云凛，一时间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遍。

        其中年纪较大的男人先开了口，说，“我叫李俊明，是回收编号4896的对接人。”他又打量了一会儿褚云凛，问，“你就是4896？”

        褚云凛侧了侧身子，往后抬抬下巴，“里面那位才是。”

        他们视线往里落到龙姜身上，又问褚云凛，“那你是谁？我的对接人不是陈东宇吗？”

        “他有事出门了，临走前把你的微信推了给我，我加了你，你没通过。”

        李俊明听了，露出个了然的神情，然后用丝毫不带抱歉的语气说，“抱歉，我从来不通过无关人士。”

        说完，正准备进门，被褚云凛一手拦在了外面。

        “干嘛？”

        褚云凛伸出只手，淡淡道，“工作证。”

        李俊明看起来有些无语，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皮夹，在褚云凛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我是sibi的a级驱魔师李俊明，旁边这位是我搭档，同为a级的江华。”

        褚云凛点点头，放了路出来，然后回到客厅里，见龙姜仍旧没醒，于是伸腿踢了他一下。

        感受到了干扰，龙姜这才不情不愿将眼睛睁了条缝，他还瘫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看着客厅里多出的两个不速之客，用了几秒的时间，立马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李俊明确认了他脖子上的标记，回头对江华使了个眼色，就见江华蹲下身来，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子里抽出了一只药剂。他拿着药剂走到龙姜身边，随意弹了下针管，连消毒都没做，一针就往龙姜脖子上的静脉扎了下去。

        那一针看起来就很痛，龙姜的眉头瞬间拧到了一起，但他仍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等江华将药剂全部注入他体内。

        江华注射过程中，李俊明也没闲着，他回头看了眼褚云凛，见她也不自觉地皱着眉，又看了看她头上的纱布，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4896干的？”

        褚云凛没回他，反问了一句，“搜查局只派了你们两个来？”

        李俊明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来，“怎么，回收一个apostle而已，两个a级还不够？”正在注射的江华听了这话，头也不回插了句嘴，“算了吧，和外行人说什么。”

        “她可不是外行人。”李俊明冷笑一声，他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a4表格，递到褚云凛面前。

        “这是巡游驱魔师登记表，麻烦你配合我们填一下，万一你们惹出什么大乱子，我们还得负责收拾你们闯祸后的残局，所以记录一下你们的身份联络信息还是有必要的。”

        江华这才瞥了褚云凛一眼，来了点兴致，“你是巡驱？”

        褚云凛没说什么，她对于自己巡游驱魔师（即非编制驱魔师）的身份非常看得开，虽然圈内人普遍不太看得起巡驱，但她向来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并且自我感觉一直良好。

        “现在连当个巡驱也要被登记进sibi的档案吗？”

        “别说的似乎你不屑加入sibi的样子，我看你就是灵级不够，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江华说话很冲，一看就是年纪太小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褚云凛懒得和他们争，更不想吵架，她也不是没接触过搜查局的人，所以对于他们这种高人一等的行事作风，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抿了抿嘴，只是态度十分坚决，“我不填。”

        李俊明也没有坚持，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见江华已经注射完毕，于是上前拍了拍龙姜的手臂，对他说，“好了，回家了。”

        一直默不吭声的龙姜这时抬起头来，他湿漉漉却没有温度的红眼睛盯着李俊明，低声道，“搜查局不是我的家。”

        说完，他转头望了褚云凛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错觉，褚云凛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哀求。

        但她不想和搜查局扯上太多关系，于是非常冷淡地避开了龙姜的视线，说，“这里也不是你的家。”

        龙姜的眼神黯了下去，他再没开口，默默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比李俊明快高了一个头，虽然纤瘦，但肩宽腰窄，看起来很大一只，此时跟着李俊明出门的背影，像一只被主人转手的大猫。

        最后离开之前，他回了回头，又看了褚云凛一眼，两人四目交接，仍是没有语言。

        送走龙姜，褚云凛打了个呵欠，她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松懈下来。终于能睡觉了，她觉得这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她随意洗了把脸，衣服都懒得换，也没力气回自己家了，将就着陈东宇的床，钻进去蒙头就睡。因为失血过多又熬了通宵，褚云凛这一觉睡得特别死，可以说昏天暗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用力拍醒，迷迷糊糊的意识中，她看见陈东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陈东宇见她终于睁眼了，眼睛一亮，但仍是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褚云凛捂着脑袋坐起来，一睁眼就看见陈东宇不停在原地转圈，转得她头晕，她让陈东宇别转了，又有些奇怪，“怎么了？”

        “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陈东宇深吸几口气，将手机递给褚云凛，“白天和你对接的那两个搜查局的驱魔师，是假的！”

        一听这话，褚云凛大脑嗡的一声，彻底醒了。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过他们的工作证，确实是搜查局的人，名字也和你推给我的微信对得上。”褚云凛说，“为什么是假的？”

        “严格来说——不是假的，他们一周前确实还是sibi的编制驱魔师，但是后来被开除了，那个工作证是他们还没有上交的证件。”陈东宇烦躁地又开始踱步，“你记不记得，我凌晨和你师兄联系过，他说会有搜查局的对接人加我，后来李俊明就加了我，我以为他就是对接人，然后就推给了你。”

        “但是我下午又收到了一条搜查局的好友申请，你师兄和我说，他们组织内走了半天的流程，所以流程结束后加我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对接人，你明白吗？”

        褚云凛皱起眉来，“那为什么李俊明会有你的微信？”她说完，发现这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他骗了我们，把龙姜带走了。”

        “没错，他带走4896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想这可能和他们被开除有一定的关系。”陈东宇说，“这件事真的麻烦大了，你师兄现在不接我电话，估计在开会，我问不到别的消息，但我们现在必须先把4896找回来，不能让它落到被开除的驱魔师手里。”

        “你怎么突然这么有正义感。”

        “靠，要是弄丢了4896，你师兄一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褚云凛顿时无话可说，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看见的是本地政府发布的台风预警。

        【台风黄色预警：今晚“辰砂”将在g省沿海再次登陆。第9号台风“辰砂”（热带风暴级）的中心今天（11日）下午5点位于g省z市南偏西方大约100公里的近海海面上，外围最大风力有9级（23米/秒），中心最低气压为980百帕。预计将在晚间10点左右抵达g市范围，请市民做好防护。】

        陈东宇也看到了，他脸色凝重，说，“看吧，上头都发话了。”

        这是他们圈内高层和社会高层约定俗成的一种联络方式，凡是以晶体来命名的台风预警，都代表着超出控制的非自然现象发生，这种级别的非自然现象如果没得到及时管制可能会对广大普通市民造成伤害。这种预警一出，当地及周边的编制驱魔师，哪怕还没有接到组织的任命，也必须第一时间参与到救援中去。

        褚云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陈东宇看她后脑勺还隐隐透着血，不免有些担心她的伤势，但是眼下的情况过于紧急，他也不能阻止褚云凛。

        他塞给褚云凛一个挂耳式的对讲机，说，“你把这个戴上，我用无人机搜索一下高空，只要4896没离开g市，我肯定能找到它的踪迹。”

        褚云凛点点头，抓上一把符纸就准备出门了，她回头看了陈东宇一眼，问了句，“这次的装备，”她指了指自己包里满满的各类符咒，“免费吗？”

        陈东宇顿默了，片刻后，艰难地挤出俩字，“八折。”

        他的八折和骨折差不了多少，褚云凛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没时间和他计较。夜晚八点的g市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听见对讲机里陈东宇的声音，“你往西走，我往东，二分之一的概率，运气好的话就能碰上。”

        “随时联络。”

        此刻正值g市交通瘫痪的高峰，褚云凛顺着城市的主干道一路向西骑行，密不透风的车水马龙中，她自行车骑得不快。

        想要在这样一个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指定的人实在是不容易，虽然龙姜的气息非常好辨认，但褚云凛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半个多小时下来，她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却还是没找到一点痕迹。

        红绿灯前等待的时间里，街边的店铺放着一首《dreafusion》，女歌手的清淡的声音给燥热的夜晚带来一丝镇定。

        “youkeepfallingfaster，

        straightfordisaster，

        you\"recaughtupinnothing，

        wastingyourtigstars”

        绿灯一亮，她蹬着脚踏继续前进。

        对讲机里时不时传来陈东宇的声音，无人机的速度比人快得多，他已经顺着东线搜了一遍，毫无所获，此刻正操控着无人机往北边去。

        她吸了口气，转过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拐角的瞬间，她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直冲云霄。

        望着不远处那栋灯光闪烁的办公高楼，褚云凛在路边停了下来，向对讲机说道，“我可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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