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皓都，皓都你在听吧？”

        “我今天听说母后宫中的一个宫娥出宫成婚去了。”

        “说来也算一段佳话，那宫娥因家中欠债实在没有办法了便选择进宫谋生。

        但她从小就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郎君，当时宫娥家里出了事，那郎君年岁尚小无能为力，纵然百般不舍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娥进宫。

        虽说当时他们约定好了日后若能相遇就成婚，但这世间谁人不知入宫之后个人的变数有多大！”

        我说着说着愈发激动，生怕皓都两耳空空的敷衍我，索性轻轻抓上他正举起茶杯的那只手的衣袖，摇了摇，迫切地希望他能认真地听完这段美事。

        没有人会对八卦不感兴趣，更没有人会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八卦不感兴趣，尤其是在深宫内。我如是想到。

        茶杯中的水因我的动作轻洒出来了，皓都的视线从抓着他衣袖的我的手中慢慢望向了我。

        只听见他翕动着双唇，如雾般轻柔地说了句“我在听。”

        我不由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不少。我时常觉得开心是会传染的，看，皓都的眼角都布满了笑意。如此，我便更加绘声绘色地开展了这个故事的后续。

        “你也知道，入宫没有十年是不能出来的。这十年内身为宫娥万一一个不察犯了点过失轻则被关进囚房做苦力几十年，重则被杀，只能留个全尸。或走运一点被某些贵人看上，那也是身不由己不能不委身于人。”

        “再看那郎君，身在市井十年不婚只为等一入宫的宫娥，这传到邻里乡间得受多大非议！”

        “但他们两个每年苦苦相守，没有放弃，最后如愿在一起了。真的太不容易了！”说及此处，我仿佛就是那宫娥，可能那宫娥还没我激动。我像个安了唢呐的拨浪鼓，一边摇头一边为绝美爱情呐喊。

        而皓都或许实在被我吵得受不了了，他将我紧抓着他衣袖的手放下，然后眼含笑意地看着我“公主放心，你日后肯定也会像这宫娥一般寻得好归宿的。”

        “嗯，皓都你也是。日后要是有相中的姑娘，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娶得美娇娘！”

        皓都似乎对我这句承诺无感，他敛去了眼中的笑意，正色又温柔地看着我“公主放心，属下既然选择留下来陪你，就不会离开。属下会一直陪着公主，直到公主不需要属下相陪为止。”

        当时我便想娶了美娇娘我与皓都也无须分开啊，甚至我想不到这两码事有什么冲突。但我那会儿已经被喜悦冲昏头了，来不及与皓都争论，我只觉得当时的皓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救了我的叔玉哥哥一样好。

        回忆忽的涌入脑中，彼时我已经身处大殿内，坐在金黄的高堂之上的正是下旨说要让我和亲的父皇。

        我那刻才明白一件事，要是我成家了，就再也见不到皓都了。更别提去和亲，恐怕连阿耶阿娘都难见几回。

        那刻我才意识到，倘若皓都娶了别人，我的心会有多痛。

        我那刻才体会到白首不相离这几个字带给我的诱惑有多大。是的，我想和皓都白首不相离。

        希望还来得及，希望我还有希望

        顾不得思考皓都对我的情感了，我绝对不能去和亲！若是我去往番邦，恐怕我与他今后再无相见之日

        父皇今天怕是故意在冷落我，即便我如此莽撞地地闯进来他也不为所动，这使我更加不安了起来。这次和亲怕不是那么好推辞的

        我耐心在一旁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父皇才停下纸笔抬头看着我，语气颇低迷“嫣儿，此次和亲已是板上钉钉，恐怕父皇也无法做主了。”

        “我”

        “不必多言，德禄，送公主回公主府。”

        “父皇，父皇你别走”我欲追上前，奈何被德禄拦住前进不得。

        “公主，还是随老奴回去吧。”

        “阿耶！”这个我已许久未曾喊过的称呼刹那间与我的眼泪齐出，我不愿相信那个那么好的阿耶竟然忍心让我远嫁。我奋力起身，或许德禄被我那响彻太和殿的吼声惊住了，一时不察被我轻易推开了。

        我跑进内殿，只见父皇背对着我，他的背影不比以前魁梧，身体也越发消瘦了。一股莫名的悲怆涌起，不知是悲以往岁月的逝去还是悲我未知命运的去往。

        深埋十八载的话在此番境地下，终于按耐不住地往外吐露。

        “当年玄武门之变，秦王府内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一向最疼我的阿耶终日不见踪影，我当时真的好担心阿耶，也真的好想见他。我就每夜强忍睡意等着阿耶，但那次等来的确是一个因为年幼的庶弟夜间啼哭而迁怒他人的秦王。”

        “我当时想，一定是阿耶太累了，平时那么好的阿耶一定是太累了才会那样，所以我安静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不论自己多想见你也强忍着不去打扰。”

        “终于有一天，阿红跟我说阿耶要见我，我真的太激动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阿耶了。见到了阿耶，我一定要跟他说这几天我真的很怕很怕，但我知道有阿耶在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我也一定要跟阿耶说我有多想他，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怀着即将要见到父亲激动又倍感幸福的心情，我被太子党羽绑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窖中。

        我睁眼的那一刻没有眼中含笑的阿耶，面前站着的是一群黑泱泱的面露凶光的人。他们说我是他们的筹码之一，他们还会把我的庶弟我的阿娘全部抓来，让阿耶在江山与我们之间选一个。”

        “后面幸好阿娘和庶弟没有被抓来，他们的人越来越少，里面也越来越乱。在他们神色中我看到了先前秦王府中人的样子，那是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感。但与秦王府不同的是，他们越来越溃散，越来越恐慌，越来越绝望。最后他们疯了似的不停吵架，动手，甚至有人想直接把气撒我身上。”

        “我虽然害怕，但我隐约又有些高兴，我想阿耶肯定是要成功了，阿娘她们肯定也安全了，阿耶很快就会来救我。想到这我又不怎么害怕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阿耶没有来救我，地窖里的人越来越疯，他们不给我食物不给我水，我再也没力气去想阿耶了，我想阿耶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衣衫，我也不知怎得已经走到了阿耶的面前，阿耶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我顺着他为国家大事操劳不已而生起的皱纹望下去，哪知他的眼泪已流了满面。

        我从未见他哭过，这是第一次。

        刹那间我恍惚了一瞬，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那一刻我明白了，阿耶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有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父皇感知到我发现他流泪了，瞬时转过身轻微地抬起手擦了擦眼泪。

        “嫣儿，早些年你受苦了。”

        顿时我鼻头一酸，刚有些干涸的泪水又开始湿润起来，“阿耶，对不起。”这次一出声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番邦近年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也知道国内各地灾害频繁导致国库空虚，兵力全派往救助灾民再无暇顾及其他所以番邦才趁势欺人，我知道您派我和亲是为了顾全大局好让大唐有养精蓄锐之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还盼望着事情有转机，我还在自欺欺人，我甚至认为这只是我惯常的任性行为。无所不能的阿耶还会像以前一样，无论多不合理的要求他都能顶着压力帮我实现。

        就如同我指使名臣义子当一个小小护卫，就如同我曾屡屡不顾女子颜面在众人面前说非魏叔玉不嫁，就如同我未出阁便可直接入住公主府……

        “阿耶，对不起。在家国大义面前，女儿还是退缩了。此去番邦，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巨大的悲伤与不舍直击我的心灵，我拥住阿耶，那一刻他代表着我从小到大生活的故土和我所有不舍的亲人和爱人。

        父皇再次回转身来，轻轻为我擦拭眼泪“嫣儿，我会与众臣商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让你远嫁番邦。”

        看着父皇再次缓缓流下的眼泪，那一刻什么不好的回忆都尽数瓦解，一种温暖让我有了也想为父亲做点什么的想法，我觉得我应当肩负起大唐长公主的责任与担当。

        “有阿耶这句话，乐嫣便无憾了。阿耶且小心与番邦人周旋，切莫惹的他们不快，若局势依旧迫人，乐嫣也绝不会再让阿耶为难，自当担负起大唐长公主的责任前往番邦和亲。”

        父皇动容的应了我一声，那一瞬间被龙袍阻绝的父女亲情似乎全回来了。

        后来我又和阿耶聊了好多事情，那些没有阿耶的童年也因此像是阿耶在身边从未离开一般，变的鲜活了起来。

        而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下，我与阿耶都怀着共同的心事：番邦的事哪有别的更好的法子，这恐怕真的是最后一次父女独处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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