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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因为关着窗的缘故,街面上行人踩过车轮碾过的声音都闷闷地罩上了一层雾气,与这屋内诡异寂静的氛围一比,反倒让心跳更快了几分。

        顾云澄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

        整个人从一开始到现在,宛若玉雕,藏在茶香氤氲之中,不辩情绪。

        许是他那股久为官者的威压,又或许是他出身贵胄的气质,沈晚意没来由地收起了方才的鲁莽,只抬眼看他。

        白玉般的手指搭在杯沿,轻拍三下,顾云澄似笑非笑,道:“沈录事分析得有理。”

        沈晚意一时怔住了,这句听起来不像褒奖的褒奖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小声问道:“那这案子,顾大人可是要带走?”

        顾云澄没有回她,只挑了嘴角,起身将袍裾一撩作势要走。

        沈晚意更懵了,跟着他转了个身,“顾大人?

        眼前的人脚步一顿,声音里既有赞赏,亦有惋惜。

        “这案子是京兆府的,虽大理寺有权提案,但既然薛庞称这案子已经告破,那便是刑部复核的事了。”

        “所以大人就算知道冯虎被冤枉,真凶逍遥法外,也不打算插手了?”

        顾云澄转头看她,因为两人身量的差距,他微微将身体前倾,注视着沈晚意带着鄙夷的眼睛:“本官不知道冯虎无不无辜,但本官知道,你只知奸杀案,不知冯虎案。你只了解薛庞,却不了解本官。”

        他一笑,带着点质问的语气笃定反问:“不是么?”

        沈晚意无话可说。

        顾云澄这才直身行出小间,吩咐侍卫备车。

        直到顾云澄一行人出了酒楼,上了马车,沈晚意才堪堪回神,看向一边比她还懵的徐枕秋询问:“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被雨洗过的街道有些积水,车轮碾过处,沾起点点水渍。

        韩青驾着马,偶尔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今日有些异常的人。

        他跟随顾云澄近十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自家主子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先是派他跟着方才那两个小官,然后让他将辱骂他的两人给请了过去。最后,就这么嘴角带笑心满意足地出了酒楼。

        韩青越想越觉得稀奇,手上的缰绳一个没注意拉急了,惊了马儿,连带出车厢里的一阵乱响。

        “再东张西望心不在焉,你也别跟着我了,明日起就去大理寺洒扫吧。”

        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不怒自威。

        韩青觉得背脊凛了凛,忙服软似的转过了身,却听身后的人再度开口:“那个小录事确是难得一见的刑狱人才,只做个录事倒也是屈才了。”

        韩青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家主子怕是有读心术,任何人任何时候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大人为何不……”

        没等韩青问完,顾云澄笑哼一声,什么东西被他随手扔在了车里的小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可惜他只知破案,不通官场。这张扬的性子放在大理寺,可不是什么好事。”

        韩青倒是没想到这头,又问:“那大人准备如何?”

        顾云澄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小案上的那一卷案宗上,眼里的神色亮了几分。

        他将食指和拇指叠在膝上捻了捻,温声道:“等着吧,吃些苦头就明白了。”

        “可那两件案子,大人真的不管?”许是害怕再被批,韩青这回问得小心翼翼。

        顾云澄懒得跟他多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我?皇上前脚才要整肃朝纲,这后脚安插在宋中书院里的人就没了。冯虎的案子水有多深,他一个小录事不清楚,你还不知道?”

        韩青无端被顾云澄一顿说,有些不甘心:“那大人这放着不管,去了刑部,哪还有余地?”

        顾云澄冷笑,分明的食指骨节敲打在车内的矮案上,发出一声一声的闷响。

        宋正行升任中书令之前,是刑部尚书。

        这案子到了刑部,往下,他正好挖一挖他手下留在刑部的余党。往上,也看看此人身后站着的,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要知道皇上盯着的那几件案子,可不是一个区区中书令就可以包揽操作的。

        但这些弯弯绕绕,朝堂权谋,他实在懒得跟韩青讲,便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是我的贴身侍卫,不是大理寺丞。”

        “……”韩青被怼得无言,心道这祖宗的毒舌症怕是又犯了,便只得耷拉着脑袋,默默闭嘴驾车。

        行过几个街口,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顾云澄理了官袍下车,正命人将车里的案卷都搬到他处理公文的书室里去,一阵车轮的骨碌声从远处踏雨而来。

        “世子,”来人是顾云澄府院里的老管事,他将一块玉牌递给顾云澄:“世子可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顾云澄看着玉牌一怔,恍然忆起,今日是太后的生辰。

        看来最近真是太忙了,连这样的日子都能给忘了。太后将他一手带大,如父如母,若是知道他连她生辰都记不得,怕是会真的伤心了。

        他不禁有些懊悔,接过管事手里的玉牌,抬眼看了看他身后。

        果然是贴心的老人,就连进宫要用的穿戴都一并带来了。

        顾云澄这才放了心,跟着老管事进去更衣,随便吩咐了韩青将他书室里搜罗的那套孤本寻来。

        太后爱书,早年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小女儿脾性,最爱各种坊间小话本。

        后来入宫得了圣宠,要端庄大方,要母仪天下,看话本子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就撇下了。

        当然,洞悉秋毫的顾大人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待顾云澄打整好一切,堂而皇之得用史书封皮裹了话本,便赶在宫宴开始之前入了皇宫。

        太后寿宴,本是大事。可太后向来节俭,这一次也不是什么逢十的大寿,便也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在宫中御花园设宴,皇亲国戚和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参加。

        顾云澄到的时候还算早,跟到场的同僚宗亲打过照面之后,他的眼风就转到了宋中书的位置——空的。

        虽是情理之中,可顾云澄的心里却泛起了一阵意料之外的躁郁……

        “敛澈。”

        顾云澄脚步微顿,回身却撞到身侧之人。正欲行礼道歉之时,却被人扶住了手,举动很是亲昵。他一怔,随即开口道了声,“梁王。”

        梁王见他拘礼,自笑开,将扶着的手松了,道:“论辈分,我是你的叔外祖父,这开口就唤封号的习惯,可是在官场上被逼的?”

        顾云澄颔首,没有回答。

        论辈分,梁王确是他母亲的叔叔,可鉴于他与太子母家的姻亲关系,在朝堂上是满朝皆知的“太子党”。

        顾云澄只为皇上办事,不想与朝堂中任何一方势力纠葛,故而在这样的场合,也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态度。

        “那件事情你也知道了?”

        顾云澄抬头,见梁王正看着宋中书的空位。

        “嗯,今日奉命去了京兆府才知道的。”

        “听说凶手当场被捕?”梁王拂拂袖子,随口一问。

        两人沿着御花园中的小径,往皇室宗亲的座席上去。

        本是花香满径的氛围,顾云澄闻言却微蹙了眉头,不冷不热地回道:“被捕之人还未经过刑部的审核,恐还不能算是凶手。”

        几声爽朗的笑传来,走在前面的人停住步子回头看他,语气里带着戏谑:“顾大人这一板一眼按章办事的作风,我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见顾云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梁王话锋一转,又道:“那金吾卫的冯虎,我倒是耳闻过一些的。”

        “哦?”顾云澄意外。

        “之前他在金吾卫之中便颇有些声名狼藉。据他的同僚说,冯虎本就是个沉迷酒色之徒。秦楼楚馆,也是常客。没曾想竟然放纵至此。”梁王叹气,语气里颇有几分惋惜:“他如今被捕,以死谢罪,也算是罪有因得吧。”

        顾云澄没有接话,跟着梁王沿小径沉默前行。

        月上宫墙柳,夜风拂晚楼。

        瓜形宫灯在他身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整个人显得亲近又冷漠。

        不得不说,如今只是弱冠之年的顾云澄,饶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亲王,那一身由严苛律法浸润出来的凛冽,也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

        他不说话的时候,便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梁王也跟着默了默,本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大黄门扯着嗓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场众人闻声都哗啦啦跪了一片。

        宴会开始,百官朝拜之后就是一派歌舞升平。

        顾云澄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一众皇子之中,只比太子低了一个台阶。

        他在下坐,抬眼去瞧不远处的太后。老人家今日穿了一身喜气的金红礼服,正侧着身子跟旁边嬷嬷说话,眼睛却盯着下座的人群,似乎在找着谁。

        这还能是在找谁?

        顾云澄低头轻笑,指腹摩挲得那套话本子沙沙作响。

        “皇祖母,”他缓步行了过去,“今日是您的寿辰,孙儿一定会到。”

        太后这才将眼神聚焦,看着他的脸本能地舒展开,可到了一半又不知想到什么,便故作愠怒地收住了,就憋出了个不上不下,又笑又怒的怪异模样。

        顾云澄被太后抬手就揪到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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