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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见幽人独往来


一声啼鸟长廊静,花落花开春自闲。恰是春色撩人之际,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手上却还似带着冬雪的寒和冷。《阳春白雪》的曲调、和着雨声一起,给那落雨亭内,一身银色祥云绣袍的人、和泛着黝黑冷光的二十三玄古琴,都增添了一份冷意。

        这种冷,可能,就像是……少女纤皙的手、抚过刺客手中的剑,该是那般的感觉吧?

        至少,这一切在颜清眼里,该是这样的,即便天下人都说,这位气质清贵的贤王殿下,最是温文尔雅,是皇室中难得的和睦之人了。

        裴疏鸿望向廊外,一柄青竹油纸伞下,月白衣裙、妆容简洁的女子,眼波间的流光,一如许多年前的神采飞扬,只是,少了那份策马扬鞭时的洒脱和自然。

        七年前,好似也是这般凉的春雨天……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边境守卫战中,皇朝儿郎的鲜血,染红了常年寸草不生的区吴山,伴随着将士们倒下去的,还有那所向披靡的“颜”字帅旗。彼时皇朝内,大片大片的棣棠花怒放,可那些落骨他乡的英雄们,却再也见不到这般景象了。

        裴疏鸿匆忙赶去,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个人,明明还是最初的模样,却又不是最初的模样了。遭逢巨变,心性难免会有变,可是……

        “思勉,即便是没有那个位子,你想守护的,我也能帮你守住,想要的,我也能帮你得到。”

        “可我就想要那个位子,你能帮我得到吗?”那时的颜清,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伤还未愈,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衣衫皆被春雨打湿,摇摇欲坠的身形,好似下一刻便会倒地而去。

        那年的雨,打落了一城的棣棠花,黄色的花瓣洒满了台阶,让人不敢轻易挪动脚步,唯恐践踏了它。颜清,字思勉,颜大将军之女,虽是女儿身,却不失男儿气,昔日颜家军中、众将士称颂的少将军,也到底是不一样了!

        琴声止,颜清移步到廊下,收伞的同时,甩了甩落在裙摆上的水汽,颇有几分小女儿情态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裴疏鸿想,该是在气恼这天气吧,毕竟曾经的颜清,最不喜的便是被雨水打湿漂亮的裙摆。

        “弟妹安好。”三步,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距离。看着眼前笑容温雅似谪仙般的人,颜清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只是,舍得二字,她自小便明了。

        王府侍卫首领赵驰,一身黑衣铠甲、执剑匆匆赶来,不看一眼旁边的端王妃,俯身下跪、以头抢地,高呼道:“请王爷降罪。”

        既是请罪,那必然是有罪的,裴疏鸿看了眼赵驰,挥手让对方退下,却并无责罚之意,有些人,既不得用,弃了便是。

        “弟妹到来,怎的不着人提前说一声,府中也没做什么准备,倒是怠慢了。”

        “长恒,你,还在怪我?”颜清眼中似有泪光点点,下一秒便可坠落,美人泪将落未落,最是惹人怜惜。

        “小越是我胞弟,端王妃可唤本王一声皇兄,也可称一声贤王。”贤王裴疏鸿,字长恒,但这般叫他的人,便只有曾经的颜清了。

        时过境迁,曾经在心头掀起过巨浪的人,现在看着,也只是水平如镜、再无半点波纹。便是连对弟妹的那一份亲情,也不剩几分。

        兄弟二人都明白,颜清,已不是曾经那个跨马提抢、冲阵杀敌,却依旧怀有赤子之心的颜清了。只是,忠勇之士、忠烈之后,又有先慈定下的婚约,因而只要不是投敌人叛国、谋逆弑君之罪,皇朝便可保她一世平安荣华。

        至于少年时最真的感情,已不再有了!

        裴疏鸿此刻还能面色如常地与对方交谈,已经很值得夸一句“气度不凡”了。

        “是妾身逾越了,还请皇兄勿怪。”未曾得到对方的怜惜,反倒遭了冷眼,颜清的神色并不好。一阵冷风吹来,单薄的衣衫,丝毫不抵春雨的寒意,颜清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给端王妃拿件厚实些的大氅来。”到底是颜家的女儿,颜家军尽数埋骨区吴山,这唯一活下来的人,不论如何都亏待不得,多顾着一些,也是应当的。

        “多谢皇兄。今日前来,确有要事,想与皇兄商议,能否借一步说话?”

        贤王府只有裴疏鸿一个主子,且裴疏鸿往日里最爱去的地方是那竹林中的听雨亭,经常独自一人,或静思或品茗,故而在帝都众世家中风靡及盛的雅致小花厅,在这贤王府里反倒是闲置了下来。

        “这是雪海银针,产自北邑雪山之下,甚是清冽,回味悠长,只是初入口时苦而涩,半晌之后方可尝到它最美好的味道。”裴疏鸿亲手为二人斟了茶,介绍道。

        “皇兄不是最喜欢东岭雪片的吗?什么时候换了如此奇特的口味?”

        “三年前换的,东岭雪片自然也是茶中极品,但它的甘甜,实在是来的容易了些,反倒是令人看不真实,就像它的茶叶,入水便消亡,只留有一碗香茶,总归是太过缥缈了些。”裴疏鸿望着花厅外被雨水打湿了的棠棣花,眼神一时间似有些缥缈,不知所踪。

        裴疏鸿好茶,几年前由他负责的江南茶道,如今已通达四邻各国,每年的税收几乎占了全国税收的三分之二;北方的茶马互市,引进来的上等马匹,不知不觉中,将皇朝的骑兵力量又往前推了步,这般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小觑。

        而他本人于茶道上,也是多有心得,所著《茶论》一书,更是受到爱茶之人的追捧,一时间各种茶会、茶宴、茶画等,风靡皇朝各处,斗茶、分茶等技艺,已成为世家大族子弟必须掌握的一项技巧。更有江南女词人书“碧云笼碾玉成灰。留晓梦,惊破一瓯春。”,一时间被文人墨客广为传颂。

        颜清看着茶碗里层次分明的汤花,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可见点茶者的技艺高超;茶汤入口,更是回味甘甜、口感分明,便是见识广博的颜清,也不由得要夸赞一声“好茶”了。

        “想不到皇兄点茶、分茶的手法,也这般的精巧,往日里倒是不曾注意到。”

        “点茶如人生,贵在用心,不管在多难处,总能找到一处合适点。”裴疏鸿放下手里的白毫盏,询问道:“弟妹此来,想必是为乌勒犯边之事了。”

        确实,颜清此番前来,实在不为品茶论茶。“皇兄,近日我多有研习占星术,也算小有成就。现下朝中多有主张殿下带兵出征之人,可是……”

        “三垣不移,七政未改,弟妹不必忧心。雨天路滑,早些回府吧。”裴疏鸿出言截断颜清的话,依然是温润的语调,那双及其漂亮的眼眸中,似笑又非笑,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垣不移、七政未动,所以东宫也不会动吗?可裴疏越他,还不是东宫啊。研习占星术,全然是自己胡诌的借口,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可对方却已先给出了回复,这让颜清很是不甘。

        本就柔柔弱弱的女子,面色一变,眼中的狠戾毫不掩饰,“皇兄,北方乌勒,是我的死敌。”

        “忠勇之士,魂骨未得安息,皇朝,自是一日不曾忘。山水长恒,也不容人在旁窥视,放心吧。”颜家军尽数折与乌勒,此次对方再犯,前仇旧恨,自然是要一起算的。

        颜清走后,裴疏鸿转身去了竹林中的听雨亭,长身玉立,苍劲如松的背影,不知是天地间唯我独尊的英雄气概,亦或是遍观宇内唯一人的苍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占星术!

        无人知晓,这皇朝中,最懂占星之术的,绝不是钦天监那些整日里拿着星盘的苍颜老头子,而是眼前这风姿若仙又不是仙的贤王殿下。

        占星术,也不过是从苍茫宇宙中窥得一丝天机,此后便是费尽心思、算透了人心罢了,哪有什么料事如神、未卜先知。

        皇朝当下,表面看似安稳如山,可内里多方势力拉扯不断,或明或暗地,时有交锋;东边夷越、北方乌勒,两大强敌环伺,时刻窥伺进犯,想要掀翻皇朝这座大船、取而代之;南边和西边属国众多,当下看着还算安分,但若得一契机,怕是立刻就能挥兵而上。

        当年的圣祖皇帝,于乱世之中、群雄并起之时,硬生生打的四夷之人,尽数俯首称臣,开创了这皇朝盛世。

        而今不过百年、历经三代,那皇宫台阶上的鲜血,也不知洒了几层,更有那不晓居安思危者,只一心贪图享乐……如今的皇朝,已不足以震慑四邻,圣祖皇帝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该跳出来,对着那羲和台中帝王的画像,狠狠地骂一句“孬种,窝里横”了。

        檐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在贤王府上空,几只小鸟大胆地跑到院子里来啄食,裴疏鸿摇头轻笑,不知不觉间,竟是想了这么多。

        不过身为黄子龙孙,置身于这漩涡之中,多的是身不由己,便是有一天厌恶了,也是退不得半步的。世人都羡慕这份尊荣,可这尊荣之下,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好在自己尚有胞弟,能在这风雨中携手,也算是幸事了!

        北方乌勒进犯,来势汹汹,短短半月便攻克两座城池,一时间朝野震惊,边城百姓动荡不安。有朝臣上奏,言:战神裴疏越,计可谋、兵势勇,可率军北上,驱逐敌寇,安定河山。

        倘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以裴疏越战神之名,由他出战自是没什么不妥的,可偏偏赶巧的,皇帝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病重。永和帝年轻时,也是经过多番算计和厮杀,才登上这大位的,此后又疑心甚重,身边亲近之人也不得信任,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更是东宫未立,这乍然一病,朝中一时间暗潮汹涌,各方心思宠宠欲动,势必要朝那龙椅,争一争的。

        永和帝虽喜爱美色,却偏偏子嗣稀薄,成年的,便只有先皇后上官氏所出的大皇子裴疏鸿、三皇子裴疏越,以及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楚凌桢。

        大皇子裴疏鸿,居嫡居长,按本朝例,本该册立为太子,授位东宫。可要怎么说这位居嫡居长、身份超然的大皇子呢?像他这样的,在皇室之中,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见,那本该一生尊荣的大皇子,偏偏生了副谪仙样儿;也不缺才华手段和气势,可怎么看,就是与那九五之尊不太像,杏黄色本是贵气十足的颜色,可皇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更多的还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雅致仙气。

        更意外的是,大皇子十五岁那年,去江北赈灾,回来后,便在御书房前长跪不起,自请分封。本朝律列,皇族中人,凡自请分封者,不得继承大统。永和帝气得摔碎了一方宝砚尤不解气,又不顾天子威严、朝着门外跪着的儿子,丢了一盏热茶后,才算是暂时压住了怒火。

        朝臣听闻此事,不管作何想法,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有的,稍晚些时候,便有大臣前来,跪在裴疏鸿身边劝说,无外乎就是些“大皇子居嫡居长,理当为圣上分忧什么的”,但这终归都是他们的想法,而裴疏鸿依然脊背挺直,望着御书房的目光坚定不移。

        倒是皇三子裴疏越,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望着从小便护着自己的兄长片刻后,掀了衣袍跪在裴疏鸿身边,朝着御书房里的君父,说了一句“求父皇,成全皇兄”后,便静默无声地跪在兄长身边。

        一天一夜过后,永和帝召裴疏鸿进御书房,不知父子二人谈了什么,随裴疏鸿一起出来的,还有皇帝的旨意。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或许真的是儿子的长跪不起让永和帝松了口,下旨封皇长子裴疏鸿为贤王,赐封地,赐贤王府。

        裴疏鸿亲手断了自己登上帝位的可能,此后便只是皇朝的贤王殿下了。此后,皇贵妃和二皇子一党借此机会,迅速壮大,往后几年,永和帝依旧未立东宫,却下旨,封二皇子裴疏桢为豫王,三皇子裴疏越为端王。

        东宫之位空悬,在如此局势下,若裴疏越带兵北上,再回来时还不知是何情景了。毕竟北击乌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皇帝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一旦皇帝驾崩,裴疏越不在,那裴疏桢必将登基为帝,到时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裴疏鸿、裴疏越这两个会时刻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

        自古以来,夺嫡失败的,又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小越儿,这一趟势必是由我替你去走了。大哥能为你做的已经不多了。”收回思绪,裴疏鸿再看一眼院中苍翠的竹林,吩咐身后的管家备车,一路向皇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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