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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第章 或跃在渊


因为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处行宫留宿,皇帝一行没有停留太久,刚过未时一刻便乘车出发。菀青与皇后一道出了殿门,至二门外分手坐上各自的车,从二人的脸色来看,其间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之后的路途中,惠然公主的厌翟车朱幰低垂,再不见撩动。

        桐君疑心公主心绪不佳,又不好说什么,忍了半日,到第二天趁着休整的时候唤来竹颖询问她在殿外的情形。

        “姊姊安心,公主和皇后都好着呢。我在外面什么也没听到,看来根本没放在心上,做样子给圣人看而已。”“真的?”桐君还是有点怀疑,“真的,我看公主也没当回事,和皇后殿下有商有量的,自在着呢,或许只是路上有些无趣,才没精神罢,方才还叫杨吉从车里拿了卷书呢。”竹颖说得很肯定,桐君见状也觉得自己多心了,遂放下心离开去照看自己的事了。

        而菀青既不像桐君担心的那样愤懑低落,又未见得如竹颖以为得那样自在。自从看了楚国公主二月间设宴发的转帖后,她就开始坐卧不安了,赴宴归来又是一连串的事,至今心神不宁已有数月,身边人渐渐习惯她偶尔的反常,或者她更加懂得怎样控制自己的表情与举止了。

        菀青靠着车辕揉揉额角,放下书,感到那些长久以来纠缠着的问题一个也没有消失,此时更为迫切地向她袭来,正郁闷着,忽然有一粒石子“啪”地一声掷在脚边,将她惊醒过来。菀青没好气地转过头,果然看见宋济宁在不远处拍着手上的灰。

        她捡起石子随手抛了过去,笑骂道:“真是难为你了,这黄土垫的道上还能扒出块石头吓唬我。”宋济宁一闪身躲开了,回敬道:“老远瞧着妹妹在用功,故不敢前来打扰,就是我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不见妹妹卷书轴,才费心找来块石头提醒一下。”

        菀青一口气梗在喉咙,想了想愤愤地将卷轴拍在了车辕上,宋济宁走过来拿起瞄了一眼,见是一卷《易》,故作惊奇状:“还真是在用功,小瞧妹妹了,‘或跃在渊,无咎’这是要谋划什么呀?”

        菀青夺回书,道:“我自然是拿着书装装样子,上面写了什么一概不知。倒是你,擅离职守,乱跑什么。走了有半路,虽然是在行宫但前后不着的,肯定不会停太久,为着省事我都不进屋了,到时候起驾了,你赶得回去吗?”

        宋济宁一撩袍子坐在了车辕上:“我当然不急了,伯父见我护驾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特意叫我松快半日呢。”

        菀青低头只管两手卷着书轴,一时无话,宋济宁自小与她熟念,这会儿听不到答话,弯腰觑着她的神色,奇道:“看你这样子,不会有什么事要求我罢,别不好意思呀,说出来就是了,趁着堂兄心情好,没准就答应了。”菀青莫名感到一阵烦躁,绷不住丢下一句“没有的事”,无视他翻身就进了厌翟车。

        宋济宁觉得这冷遇来得没头没脑,只当她间断地抽风,懒得计较,跳下车辕扬声道:“既然没什么事,那我找七郎去了——他在哪儿啊?”车里菀青闷声道:“后面。”

        端王此时也听到了堂兄的声音,欢呼一声跑过来,要他带着玩。两人玩笑几句后,菀青周围又安静了下来,桐君找竹颖去了,其他人也都打发走了,她一个人枕着手臂半卧在车内,手里还捏着那卷未合拢的《易》,仍停留在第一章《乾》,书页上六条黑色的阳爻,恰似一个引人深思的谜面。

        第三天下午,皇帝的銮驾抵达九成宫。宫内半月前就开始安排,这会儿自然有条不紊,一个时辰后,小驾卤薄末尾的诸卫马队将将迈过宫门,贵人们已有序安置下来。菀青姊弟随母居住在丹霞殿,德妃诸人住在排云殿,低位妃嫔都在咸亨殿,皇子公主们除了年幼的八郎宋维右、九郎宋维平和八娘宋萱芾跟着自己的阿姨,其余分别住在御容殿和梳妆楼,皇帝本人则在大宝殿听随行的各部官员汇报事宜。

        端王见母亲与姊姊都忙着指挥宫人布置从宫中带来的东西,顾不上理他,又不耐保母、宦者之流,寻了个空钻出去找堂兄玩。这次避暑把半个朝廷都带来了,各处中还未完全安排好,宋济宁便领着他到北坊看御林军下马换防,又去了马坊试了几匹豢养在行宫的健马,倒也十分尽兴,期间信王亦遣人来邀请,二人皆婉言谢绝了。

        次日两人再出去时,只见昨天不曾注意到的小路边有几颗野生的杂树,似乎是天台山独有的树种,结满了指尖大小的红果,风过摇动,累垂可爱。端王有些意动,摘了不少,将身上一只香袋掏空装进去,唤来值守的小黄门,想要送给姊姊。那小黄门有些为难,只道自己一直在行宫当差,不知要如何把东西交给公主。

        “不必找到公主,交给丹霞殿的宫人就好,我记得三娘身边有两个裹头内人,一个叫染墨,一个叫……什么来着?”宋济宁有些想不起来,“染墨和乌鹭,随便交给哪个都行。”端王道。

        于是两刻钟后,一只鼓囊囊的香袋传到了惠然公主案前。菀青见那袋子上绣的麒麟正是林姑姑的手笔,笑道:“果然是麟定送来的。”打开一看,也爱不释手,命竹颖拿针线穿好,挂在床帐上当坠脚,碧纱帐衬着红果,顿时增添了几分野趣,直到数月后果子褪了色才取了下来。

        行宫里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流逝着,皇后一早备了份礼命人送给沂国大长公主,彼此也就默认事情已经过去,再不提登门致歉的话,菀青也没有再招惹什么麻烦,后宫相安无事。但与此对应的前朝却有些隐隐地不平静。

        皇帝始终不形于色,伴驾的官员却感到了帝心的不豫,很多人看到神策军十军使常从和他的养子霍北开始频繁出入大宝殿,对此十分不满,只是摸不清情况,只好隐而不发,暗地里抱怨圣人偏信中人,未从“三清之乱”中吸取教训。

        这些抱怨虽然只有只字片语,但传出来,还是在众人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当初先帝笃信道尊,流连大角观、望仙台、三清殿的时间远比宣政殿或延英殿多,到了晚年,更是沉迷炼丹,军政要务一应由中人转达旨意,不久之后,朝廷内外都由神策军右中尉施君恩把持住了。一日,先帝服用了新炼制的“仙丹”暴毙在三清殿,那施君恩为了保持号令内外的地位,竟秘不发丧,假传圣旨将太子宋楠骗了过去,打算拥立他登基,挣个从龙之功。太子斡旋不成,软禁在三清殿。群臣不见先帝也不见太子乱成一团,河中节度使打着勤王的旗号攻进了帝京,与神策军打了起来,数月间竟分不出胜负。直到左中尉施沐恩带着自己的势力趁乱占了宫城,邠宁节度使出兵勤王,局势才稳定下来。

        施君恩与施沐恩同为一施姓太监的养子,职位又旗鼓相当,早年就彼此看不顺眼,早已结下了深仇大恨,是以谁占了上风都不会手软,施沐恩屠尽了义兄及其亲信,也震慑住了河中节度使。待打开了三清殿的大门,先帝已化作一具枯骨,宋楠也生蛆了——混乱中,看守他的太监四散奔逃,无人送饭,大齐的太子竟活活饿死在了皇家道观里。

        太子尚且如此,宫内其他养尊处优的龙子凤孙自然也是十不存一,先帝因服食丹药子嗣本就不多,施沐恩控制宫城后,寻找活下来的皇子,只得两位,其中平王宋杞乃太子的同母弟,因此被拥立为新皇,也就是今上,登基后,幼弟宋檀被他封为德王。经此一役宗室同样大受打击,尤其是和先帝血缘最近的几支,血脉几乎断绝,活下来的宗亲要么在三代开外,要么老的老、残的残,唯有滑国长公主因为生母身份低微不大得宠,封邑也偏远,侥幸躲过一劫,新皇登基后,加封为沂国大长公主,颇得恩遇。

        河中节度使已失良机再无借口停留,劫掠一番后退出了帝京,邠宁节度使盘桓数月后与施沐恩达成协议离开。从此朝政几乎为一宦官掌控,今上卧薪尝胆数年,才一步一步收回了权力重掌乾坤。

        这段掌故,国中稍有些年纪的人都记忆犹新,年轻一辈虽未亲历也是自幼熟识的,今上厌恶中人因此成为公开的秘密,其实不光圣人,国中上下无有不厌中人的,朝中大臣眼见中人似有起复之势,即使不见得成真也难免忧心忡忡了。

        这些隐隐的担忧传至后宫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八月上旬某一日,天气还算凉爽,菀青、麟定姊弟在回廊上漫步消暑,恰与宋济宁不期而遇,三人便一同闲话。这回廊依山而建,移步换景、曲尽其妙,翠绿的藤蔓爬满了檐柱,微风吹过参差披拂,送来几声蛐蛐的鸣叫,三人各自赞了几句风物,话题就转到了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起复中人”一事,他们都生于今上地位稳固之后,对大臣深恶痛绝的阉党乱政没有切身体会,只是好奇皇帝的用意。

        “我以前一直以为,霍北的五品内给事全是靠他养父的面子。如今看来也未必,伯父竟然把康权抛在一边,去启用常从的养子。”宋济宁最不解的就是这一点了。

        “从前不重用,不代表此人无用,父亲大概是有什么事正好需要他了。”菀青猜测道。

        宋济宁无所谓道:“或许罢,可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叫上常从,一个十军使和一个内给事怎么合作?”

        菀青笑道:“未必是合作。”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先前一直专注于捉蛐蛐的端王忽然插嘴道:“我知道,阿耶要重用霍北,又不放心他,就把他的阿耶叫来了。”宋菀青和宋济宁一起笑了起来,菀青拍拍弟弟的肩带着几分赞许温声道:“没错,是这么回事。”三人遂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一起商量怎么把麟定抓到的蛐蛐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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