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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章 旧时风雪


进了卧房,惠然公主命宫人离开后,斜靠着隐囊坐在一张矮榻上,只觉得自己努力掩饰的疲倦瞬间一起袭来,昏昏沉沉间,这一昼夜里长姊的别有用心、二姊明目张胆的不满、母亲未出口的责备、加之种种见闻俱抛之脑后,朦朦胧胧地忆起了九岁那一年的探春宴。

        她还记得,那时父亲驾幸禁苑,与皇子、群臣于含光殿前设宴,嫔妃、公主则随母亲在鱼藻池边设帐赏玩。至宴半,自己不耐舞乐聒噪,甩开贴身宫人,独自绕到了含光殿后,果然看到从兄新平郡王和他守在那里,身着绣袍、手握刀柄,神情却百无聊赖。

        “从兄,”她站在阶下先唤了一声新平郡王,等到了二人面前才又不甚客气地开口:“萧徽猷。”

        新平郡王一见她就笑了起来:“你又不耐烦了,是不是?”

        她记得自己说:“宫里就这么大,哪处没见过?我早就腻了。”

        萧徽猷闻言只是浅浅地笑,并不接她的话,从兄却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急什么,在等一个多月,到三月三,你就能出宫了。”

        这点安慰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年年上巳节去紫云楼,我也早就腻了——还说我呢,你们不也是不在殿前守卫,逃到这里了吗?”

        听了她这句略带得意的调侃,从兄便一脸戏谑地看向了一旁的好友,道:“这你可别问我,只管问他就是了。”

        她立刻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定是阿耶和那帮大臣们又要作诗了。”

        萧徽猷并不生气,还是那样浅浅地笑道:“你少来,当我是作不出诗来么。”她犹是不饶人,道:“你能作出诗来,就是不知道花多少时间。”从兄却又替好友争辩起来:“徽弟不爱作那浮华不实的应制诗才躲了出来,哪像你闲得慌,特地过来排揎我们。你没本事教伯父改幸他处,来找我们撒气吗?”

        那时她尚是一个受不了激将的小孩,口里嚷嚷着:“谁说我没有本事,你们且看着罢,我这去说。”一面“噔噔噔”地跑下了台阶,一会儿就没影儿了。不多时回转过来,仍站在阶下问:“不去紫云楼,那去哪里呢?”

        从兄还在笑,萧徽猷想了一会儿,从台基边的石栏杆上垂下头温言道:“樊川、乐游原南山、灞河,都有好景致,你想去哪里玩?”

        她说道:“到了三月,哪里的景致不美呢?我倒是常见诗文里写‘灞桥风雪’,只是生于斯、长于斯,竟一次也没亲眼瞧过。萧徽猷,你常在宫外,可曾去过吗?”

        萧徽猷点头:“去过。”

        从兄此时插话道:“就是不久前我们一起去的,那柳树虽然没发芽,枝条却都变绿了,远远看着也挺美的。你要真能说动伯父,三月三正是灞陵飞‘雪’的季节。”

        她自信满满地回道:“你们等着瞧好了。”话毕,又“噔噔噔”地跑远了。

        从含光殿返回鱼藻池的那条路在她记忆里还是那么鲜明,一路上的奇树怪石、亭台楼阁变形、扭曲,直至碎裂成千万块,飘落在她起起伏伏裙裾边,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再次飘起,化成柳絮纷纷扬扬地起舞在天地之间,待柳絮散去、她也停下脚步,就到了阳春满目青翠的灞陵河畔。

        从兄已是一身郡王常服,紫色绫罗袍、玉钩带、空顶帻,手持一根柳枝拨弄着河水,回首笑着对她道:“我真是小瞧了你,你是怎么说服伯父的?”

        隔着六年的光阴,她听见自己那时慧黠的声音:“当然不是我自己去说的,我叫了几个小宫人在德妃那儿说,二姊也早想着别处去玩儿了,自然就去缠着阿耶啦。”

        从兄拿着柳枝作势要泼她水:“你也知你的话不管用,惯会借力,羞不羞。”

        她伸手去抢从兄的柳枝,嘴硬道:“目的达到就好了,我又不是害她,你泼我水做什么——好啊,你真泼我,别跑!”她追着要去打他,从兄一闪身就躲了过去,她继续追,两人笑声不断,不远处,萧徽猷佩刀侍立御前,时不时地含笑望向他们这边。

        到了傍晚,天气微凉,众人准备回宫,整顿车马时,她从河边密的像帷幕一样的柳树上折下了一枝,跑去找萧徽猷:“喏,这是我送给你的,快收起来罢。”

        萧徽猷接过来,不解道:“公主为何送徽猷这个?”

        她道:“方才我听阿娘说,每当有人要离开帝京,他的朋友就会一直送他到灞桥边,在驿站里设宴送别,再到桥头折一枝柳送给他。我就想着,你和你家人虽然都在帝京当官,但故乡却在陈郡,总有要离京的时候。那时从兄一定去送你,我却不可能出宫了,拿着这个,等你骑马走到桥上回头挥手,看到河边的柳树,想起我也给你折过柳,心里大概就不生我的气了。”

        黄昏的暮色掩映了灞陵的春色,昏暗中他慢慢展露笑颜,双目明亮得像天边渐次升起的星子,“公主多心了,”他道“徽猷怎么会生公主的气。”

        漫天的柳絮又飘了起来,遮天蔽日的白色里,灞陵的青翠也远去了,她倒退一步环顾四周,惊恐地发现白色的尽头是四年后,威严的大臣冷酷地宣布萧家谋逆,三司的官员围坐在一起,写下“主犯处斩,从犯处绞,亲眷财产籍没入官”的判决,整队的卫兵冲入安仁坊的宅院,西市门外人头攒动的刑场上武士高高举起屠刀,掖庭宫的蚕室里一身素衣的许夫人投了缳……她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那些从前只是听过而未见过的画面在此刻如同亲见一般在眼前不断地闪现。

        在这之后,就是那些一直重复上演的真实情形:父亲不怒而威的冷漠、母亲隐忍的懊悔不甘,两人旷日持久却因修养而从不口吐恶言的争执,直到,直到她自己出现。虚空里,她注视着十四岁的自己从紫宸殿镶金螺钿的屏风内走出,拉住母亲翟衣上穿花纳锦的衣袖:“算了罢。”

        “算了罢。”话音刚落,深重的黑暗终于从四面八方涌来,转瞬间就吞没了她,在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过后,她大睁双眼,发现自己重返人间。一旁有宫人跪下:“婢子不慎,惊扰公主了。”

        菀青觉得自己好似经过了极为漫长的一瞬才回过神来,看清来人是自己的贴身宫人竹颖,她手里还拿着一条薄衾,想来正打算给自己盖上。

        “无事,起来罢。”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额头、后背俱是冷汗涔涔,发丝和小衣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竹颖见状倒了杯熟水给她,等她饮尽,取出一副字帖问道:“我见公主一直拿着它,进来就随手搁在了案上,可是要收起来吗?”

        惠然公主道:“不必,给我罢。”接了过来,匆匆地瞥了一眼,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扭过头去不再看了。这样默默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道:“去看看杨吉送车回来了吗,回来了叫他来见我。另外,叫乌鹭去前头问问,新平郡王回来没有。”

        竹颖领命退了出去,菀青推开隐囊,回身端坐,目光顺着榻前的几案看向窗外,窗外正是二月明媚的春色,万物生机已现,在阳光下显示出勃勃的长势。

        时光流水一样逝去,距离楚国公主的宴会已经过去了四天。

        帝京为天下中枢,统御四方、威加海内,向来以日代年,对很多人而言等待四天的尘埃落定如同等待四年的瓜熟蒂落一般漫长而枯燥。一天一天是黎庶的活法,太阳的东升西落为他们昭示法则;一天一年是贵人的活法,他们心中有各自的太阳,试图窥视或左右太阳的运行,成为法则的一部分。因此,当这四天的光阴流经宫墙时,按惯例被拉长了好几倍,而那些扩充的部分里,是局中人才能看到的血雨腥风。

        四天里,宣政殿内的皇帝陛下颁下制、敕、册书若干,召对的大臣们呈上表、状、笺、启、辞、牒无数;楚国公主频频出入宫帏,暗使手段;周国公主闭门不出,依旧对驸马无可奈何;皇后始终沉默少言,只是常去宣微殿中探望;惠然公主阁中亦是平静无波,再无不当之举……

        总之,在大部分人眼里,宫城的这三天还像以往的每一个日子那样宁静,至于贵人心中的不平,只要不形之以色、声之以言,便不会引起无关人等的重视。即使有那聪明乖觉者,也只是彼此意会点到为止,此中关节,原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宫中不只有贵人,那些命运与之息息相关的皇家下人,对不同寻常的风吹草动往往要比局中人还要敏感数倍,前朝与后宫的局势紧密相连,如同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网上每一根丝线的颤动,都会被其准确地感知,并且以一种极为微妙的形式,呈现在他们的举止和言行之中。

        但当这些天的风吹入宫墙时,惠然公主阁内没有人将宦者杨吉时不时的阴郁与之联系在一起。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公主身边的宫人乌鹭,那时她正端了隔夜的酪浆打厅里出来,一抬头只见杨吉闷头闷脑地顺着廊檐往外走,叫了好几声也不应。她半是玩笑半是打探地问屋内的竹颖:“你瞧他最近是怎么了,人前还是一样,人后就拉下脸来了。你说是不是公主有什么事,难为他了?”

        竹颖忙着找东西,闻言有些敷衍地朝门外看了几眼,道:“我看他一直都这样,你也太多心了。再说,公主何时难为过我们了?”乌鹭还要说什么,见她忙个不停,便打住不说,存了心思,自去换酪浆了。

        她出了门,还未穿过廊庑,一个小宫人便迎了上来,道皇后传唤公主已前去了,派她过来交代交代姐姐等语。乌鹭听明白了,道声辛苦,略整整鬓发、衣领,转身进屋将尚食局刚送来的点心挑了几样装好,拿攒盒端着仍往前殿去了。

        到了蓬莱殿前,问过那里的宦者,她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是新平郡王自樊川别业归来,一早进宫向至尊问安,伯侄两人月余未见,在紫宸殿畅谈半日,兴之所至,皇帝便邀侄子午后同往飞龙厩,新平郡王见伯父一时也脱不开身,道还未向伯母问安,辞了出来,由宦者领着进了蓬莱殿。

        顾皇后知道皇帝必定会许其留宿禁中,便留他吃饭,因想着他与惠然公主姊弟亦是许久未见,派人传了公主与端王也前来,与从兄见面。皇帝待新平郡王向来有如亲子,是以宫中皇子、公主乃至妃嫔皆不避讳,乌鹭进去时,四人正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前等着宫人摆饭。

        惠然公主见她进来,看着对面的从兄道:“我说我没忘,你还不信,你看可不是本就备好了?”

        乌鹭就势加快几步,将手里的一碟玉露团放在新平郡王面前,笑道:“公主一直记挂着呢,再三嘱咐我挑些好的拿来,这才慢了一步,郡王慢用。”话音将落未落,一旁的端王就抢着说:“姊姊常备着呢,才不是给你留的,是她自己爱吃。”

        新平郡王拈起一枚做成宝相花形的玉露团,嚼了几口咽下,方道:“外面可吃不着这个,我可是惦记了一个月了,有就好,不与你计较这些。”

        惠然公主将一枚莲花形的递给弟弟,抬手捏捏他头顶的发髻,反倒吓得他连连躲闪,要到顾皇后身后。乌鹭不再出声再放下一碟红酥、一碟甜雪,垂手立在公主身后服侍。皇后亦不多话,拍拍儿子的背让他坐正,又关照了侄子的饭食,就不再开口,只含笑看着三人偶尔的打闹,时不时地望向女儿观察她的表情,眼神里满是关切。

        公主始终神色如常,大部分时间里都遵守“食不言”的规矩,仅一两次或给弟弟夹他够不到的菜式,或与从兄谈笑几句,语调轻快、眉宇带笑,并无半分不妥。新平郡王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

        次日一早,新平郡王向皇帝、皇后请过安要回德王宅,免不了一番惜别之语后,他再三表示思念父亲才得以脱身,到崇明门预备登车。跟在身后的,还有一班侍从,将皇帝的赏赐搬上车。其中一个胡服宫人留在最后,手里拿着册子清点各色物品。

        新平郡王出入宫廷惯了,对此见怪不怪,瞧着差不多了,就先坐到了车里。不料那宫人竟打起帘子一同上了车,道:“郡王,还有一物不曾交割明白呢。”

        他眉头一皱,正要呵斥这不懂规矩的婢子,却不防看清了她的脸,面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宋菀青,你搞什么鬼!快给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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