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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朝前看


孙梅芝脸上立刻浮出抗拒的神色,姜冬月权当没看见,上前拉住她走到路旁大柳树的荫凉里,找个空地儿坐好,又掏出卫生纸让她擦擦眼泪,温声说道:“梅芝,我早就想找你去,正巧今天碰见了,你别着急回家,咱俩在这边坐会儿吧。”

        孙梅芝通红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低声道:“这会儿人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哪儿还有家呀?”

        “快别说这话,错的又不是你,就算有人笑话,也是笑狗男人和狐狸精。”姜冬月边说边从提篮里摸出两个果子递给孙梅芝。

        这是林巧英特意给她装的。每次从林巧英这里回去,甭管家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林巧英从不让闺女空着手走。

        “狗男人?”孙梅芝苦笑一声,“陈爱军真是狗都不如!我过晌才把他骂走。这王八东西,当我看不出来他心疼那狐狸精和狗崽子啊,还有脸问我到底想咋办,好像离了他我能饿死一样,我呸!”

        姜冬月顺口骂了陈爱军和王佳佳几句,又劝孙梅芝别为了恶人生气。“你正当风口浪尖的,要为自己着想,学校都贴着标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孙梅芝难得遇到一个既不看笑话也不说风凉话,反而真切担心自己过不好的人,又酸又暖的,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倒了出来:“陈爱军个没良心的,一天天哭丧着脸问我想咋样,回家爹妈也问我想咋样,哥嫂也问我想咋样,都快把我逼死了!”

        “可是我有什么好办法?就因为肚子不争气没生出男娃,我就活该落到这个下场吗?怎的现在人人嫌我脾气大,背后骂我心肠硬?我做错什么了?我活该受气吗?我怎么就脾气大了?”

        孙梅芝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两片眼皮红肿,“到这种时候,就我婆婆还说句人话,过或不过都不让我吃亏,说至少也得给我五万块钱,叫陈爱军把家底掏空。二哥也骂陈爱军不识好歹,一天天赶着他来咱村赔不是。可是……可是我心里咋还这么难受啊!”

        她说到伤心处,捂住嘴呜呜痛哭,“冬月姐,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啊!这一天天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我太憋屈了呜呜呜!”

        姜冬月时不时附和两声,给孙梅芝撕两块卫生纸递过去,仔细听着她说话,越听心里越沉。

        她管孙梅芝的婆婆叫婶子,老太太养活了六个儿子,人多力量大,每逢浇地争水,他们家都排第一户。等二儿子当上村支书,老太太说话更硬气了,在石桥村就差横着走了。

        但老太太也有点不如意的地方,六个儿子膝下居然全是闺女,只有老四陈爱民家生了个儿子,正经的独苗苗。因为这事儿,老太太没少烧香拜佛,背后也没少被其他老太太笑话,说她有儿没孙,到了(liao)绝根。

        听这话音,老太太哪里是为孙梅芝好,分明是存了舍掉她和孙女,去换王佳佳和孙子的意思。

        结果孙梅芝还以为婆婆跟自己是一头儿的,为自己着想,真是……唉。

        小半卷卫生纸快用完的时候,孙梅芝终于平静下来,擤擤鼻涕,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道:“冬月姐,叫你看笑话了,我平常脾气大,说话冲,临到出事儿了,连个真心安慰的都没有,难为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疯话。”

        “咱俩都是魏村嫁到石桥村的,平时再不显,也比旁人亲近。”姜冬月随手扯了两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揉搓,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梅芝,我姥爷从小就教我,少说话,多做事。可我看见你这样,就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不管是对是错,我都是一番好意,你千万别当耳旁风啊。”

        打完预防针,姜冬月正色道:“你现在摊上这倒霉事儿觉得憋屈,不是因为你脾气大,说话冲,也不是因为你没儿子,它啥也不为,就因为你是个女人。”

        孙梅芝愣住了:“……因为我是个女的?”

        自从陈爱军露出尾巴,她形形色色的见了不知道多少人,舌头嚼烂了也无非“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为了孩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那套,听得她耳朵都起茧了,真没想到姜冬月能这么说。

        姜冬月点点头:“没错,就因为这个。你看啊,戏文里都唱‘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但在咱们乡下,还真就是女不如男。女人没有宅基地,就没法盖房子,没有自己的窝,不在娘家就在婆家,反正没有自己家。”

        “好容易赶上国家好政策,一个人头上分两亩地,偏偏又没男人那把子力气,拉不动耕犁,扛不起麻袋,没办法自己种地。哪怕一天到晚地干活不闲着,还是不如男人。”

        “假如梅芝你是个男的,有宅基地,有房子,有两亩地,俩闺女也不用天天抱着,我铁定劝你离婚!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过,咱们女人勤勤恳恳地干活,多少也能混口饭吃,不用强留在婆家受气。”

        可惜现在还不行。

        这年月大部分农活都靠人力,远的不提,等到秋收,地里的玉米棒子就要抡起头一棵一棵地砍,像唐墨那样的壮劳力,收拾完家里的地也得脱两层皮。

        所有有时候真不怪乡下人重男轻女,男人的确能干。然而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浸透了不知多少女人的血泪,直到十几年、几十年以后,仍然没有完全扭转。

        若非如此,孙梅芝离婚后不会一年不如一年,姜冬月这会儿也不会顶着压力耐心劝说。

        “冬月姐,”孙梅芝渐渐回过味儿来,“是不是我婆家有人找你劝我啊……”

        “当然不是啦,我跟老陈家的人又没交情。”姜冬月摆摆手,“就是碰见你了想跟你说说这事儿。你还年轻,年轻就气盛,想得少,容易为了一时置气吃苦头。别的不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了怎么过日子?”

        “先别提改嫁。咱村和他们石桥村都有二婚改嫁的,条件看着还不如陈爱军呢,至少也得熬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有那功夫,你不如跟陈爱军耗着,至少能把亲闺女养大成人。”

        孙梅芝皱起眉头:“陈爱军都勾搭狐狸精了,我俩闺女一个也不能落他手里!他养活外头那野种去吧!”

        “这个不好说啊。”姜冬月长长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为孙梅芝感到担心,别人都准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她还在这儿生气丈夫出轨,就这斗争水平,能不遭人算计吗?

        “梅芝你想想,你婆婆跟爱党现在都替你说话,为啥呀?因为你是陈爱军媳妇,你好他才能好,你不好他也不好。可你要跟陈爱军离婚了,他们会站在谁那边?所以有些好话听听就行,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还是得为自己做打算。”

        左右四下无人,偶尔有乡亲去地里,看见她和孙梅芝在树下坐着都绕路了,姜冬月索性把话挑明:“一旦离婚,你没房子没钱,陈爱党还有些关系,恐怕俩孩子你都争不到。到时候真就变成光杆司令了,别说拿五万块钱,就是拿个七八万,你也划不来。”

        “只有守住自己的家,男人和孩子才是你的,房子和地也是你的,你得拿出斗争精神,好好给自己争一争啊!不然这几年辛苦真是白费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

        孙梅芝头一头听人把话掰开了说得这么仔细,心里大为感动,却还是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道:“冬月姐,实话跟你说吧,我、我现在看见陈爱军就犯恶心,猪圈里牵头猪都比他干净,恨起来我都想拿刀捅死他,哕!”

        “我知道改嫁无好汉,不行我就住娘家吧,大哥大嫂人不赖,我再多找陈爱军要点儿钱……”

        姜冬月:“……”

        难怪从前孙梅芝坚持离婚,原来还有这么个打算。

        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管有没有用了……姜冬月把揉烂的狗尾巴扔开,低声道:“梅芝,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让你白叫。我刚去娘家看了我妈,但是没去我大哥家,没去我二哥家,也没去我小弟家,是到老房子里看的我妈。亲妈有生养的恩情,还带了十几年孙子,最后都落到这下场,姐姐妹妹的又算什么呢?”

        “当然了,你哥嫂肯定比我家的强点儿,可是你回了娘家长住,还是没有宅基地和房子。只要寄人篱下一天,哪怕你从早到晚干活,别人说起来也不能念你的好,还要夸你哥嫂心善,给你一口饭吃。”

        “至于外甥外甥女的,更指望不上。我家那几个外甥你知道吧?他们小的时候我可心疼了,有点儿余钱就给买吃的,那会儿头发挺长,进城剪了卖六块钱,五块八我都给外甥买布做衣裳,自己买两毛钱冰棍儿,还觉得心里挺甜。可是现在我的外甥们都哪儿去了呢?我挺着肚子回娘家多少趟,一个人都没见过。”

        孙梅芝揉揉眼睛,感觉眼前朦朦胧胧的:“是啊,自己孩子都不一定靠得住,别人孩子更靠不住了。以前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唠叨,‘庄稼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对别人孩子好,就像荒野地里追旋风,一阵风,一阵空,最后叫你仰头喝西北风’,成天一套一套的。”

        可能是勾起了伤心事,孙梅芝说完又掉了会儿眼泪,忽然哽咽着问姜冬月,“姐,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看事儿这么透彻呀?我每天日思夜想,都想不到这么远。”

        “……”

        姜冬月顿了顿,打个马虎眼:“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从前石桥村人人提起唐墨,都夸一句他有后福,虽然自己命歹,但媳妇肯为他守寡,不管多苦都养活他的骨血,真真是男人羡慕,女人佩服。

        但姜冬月其实慎重考虑过改嫁,否则不会冒出这些话来劝孙梅芝。

        “你如今正在岔路口呢,咱俩说句知心话。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就别想置气不置气的了,你得朝前看。”

        姜冬月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在一起搓了搓,“更得朝钱看。”

        太阳不知不觉落到了西边,橙红橘黄的晚霞铺满天空,孙梅芝哭到浮肿的脸半隐在柳树阴影里,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冬月姐,谢谢你。我……我明白了。”

        姜冬月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开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姜冬月四处转了一圈,到西屋看铁锹没在,就知道唐墨带着笑笑去地里了。

        她把剩下的小米粥温热,就着前几天腌好的酸黄瓜喝粥吃馒头,感觉浑身都舒坦。

        毕竟这世上像她一样的估计没几个人,搞不好就她自个儿。享了这么大福运,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孙梅芝往坑里走。

        左右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孙梅芝说明白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姜冬月都问心无愧,不用再惦记这事儿了。

        孙梅芝也不傻,看着能听进去。

        姜冬月越想越轻松,很快吃完饭收拾干净锅碗,又喂了一回鸡,唐墨便带着笑笑回来了。

        “妈,你快看!”唐笑笑举着两个老蛄蛹兴奋不已,“我爹挖出来的,特别大!”

        唐墨也挺得意:“这两只先泡水盆里养着,爹浇地的时候再给你找个十几只,凑一块儿用盐水煮了吃。”

        唐笑笑兴冲冲找盆去了:“我要把它们养在田螺旁边儿!”

        闺女一走,唐墨立马压低声音,飞快道:“你愣是不回来,我怕笑笑在家哭才带她去地里,没上河边玩。”

        姜冬月:“……行吧。那轮到咱们家了吗?”

        唐墨摇摇头:“还在第二道河上浇着,估计三四点才能轮到咱们。我先挡好了埝,后半夜早点儿出门盯着,就不回来了。”

        所谓“埝”,就是浇地时在河渠里挡的那道土坡。先用结实的粗棍子横跨河面,然后靠着棍子放下几块木板,再挖土填草地垛起来。等河水流过来,就能被结结实实地挡住,顺着提前挖开的垄沟往地里流。

        这活儿听起来容易,但在上闸有水的时候挺难弄,稍不留意就被冲垮了,得眼疾手快才能挡住。

        姜冬月看看唐墨湿半截的裤子,说道:“赶紧把湿衣裳换了,再找找你那件厚大衣。我早上去地里给你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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