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知情
曹燕扶着方建民回到病房，方建民躺上床，对曹燕说道：“小婉跟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你就这么起劲，连我的医药费都让人家花钱，也不怕人笑话。”
“怎么不能成啊？”曹燕白了他一眼，“你看人家对小婉多贴心啊，想出这么个求婚的法子，找来白衣护士，又准备了好多花，真是漂亮，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啊？只有小婉那倔丫头，放着这么有钱的帅小伙不要，到哪儿去找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小婉要嫁了小秦，咱们全江阳城都得轰动，到时候咱俩就等着享享女儿的福啰。”
“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让小婉自己决定吧，”方建民淡然说道，“你别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你说什么呢？”曹燕急了，“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当初你一穷二白的，咱俩工资加在一起不过几十块钱，我也没嫌过什么，这二十多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那你干嘛非让小婉跟个有钱人啊？”方建民问道。
“这人是小婉自己找的，又不是我从哪儿拉来的，你怎么这么说呀？”曹燕生气地说道，“既然小婉跟人家有缘分，人家又这么喜欢小婉，那干嘛不嫁这样的人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嫁个有钱人多好啊，什么都不用愁了，咱俩在方家也风光了，方家在江阳城都风光啰。”
“我懒得跟你说。”方建民知道曹燕的脾气，跟她理论是说不清的，俩人结婚二十多年，遇到矛盾时，只有他让步，才能平息下来。
“说了没用就别说，养好你的身体，等着喝女儿的喜酒。”曹燕说道。
“说到我这身体，我正好问你个事，你跟我说实话。”
“什么事呀？”曹燕随口问道。
方建民迷惘地看着她，酝酿了很久，问道：“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我知道你从不会骗人，你今天就把实话告诉我，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啊？你……”曹燕有些意外，但她马上着急地解释道：“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你肺里面长了囊肿，所以咳嗽一直不见好，医生说了，这囊肿切除了就好了，没事了。”
“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有感觉，不是那么轻松的，你就不要骗我了，真的不是那个什么非典了？”方建民疑虑重重。
“什么非典啊？你别再吓我了行不行，前一阵子把我吓得还不够啊，这要真是非典，你还不住进隔离医院去？”曹燕埋怨道。
“那是怎么回事？我老觉得这病不轻，胸口这儿闷得慌……”方建民痛苦地摸着胸口说道。
“要恢复还得时间呢，哪有那么快的？”曹燕慌忙掩饰。
方建民还是疑虑重重，躺在床上，静默沉思。
这时，颜芷欣捧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热情地向曹燕和方建民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可算抽出时间来看看您们了，叔叔的病好多了吧？”
“好多了，芷欣，谢谢你关心啊。”曹燕急忙叫她坐，拿出水果削给她吃。
颜芷欣把鲜花放在床头柜上，热情大方地跟曹燕聊天，问了问方婉的情况，曹燕把刚才在医院里求婚的一幕讲给颜芷欣听，颜芷欣听着又惊讶又羡慕。曹燕连忙打趣她，赶快找个理想的对象，好跟方婉一起举行婚礼。颜芷欣笑了笑，说自己绝对是“宁缺毋滥”，没有看上眼的不会将就。曹燕劝她别太挑了，又问她真的没有入眼的人？颜芷欣顿了顿，想起对肖博文的好感，但又觉得肖博文对她没有那个意思，不想自讨没趣。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忽见肖博文提着一篮子水果敲门进来。颜芷欣见到他这么突然的出现，跟自己心里所想恰巧在一个时间，好像有点心有灵犀似的，感到非常有趣。肖博文把手里提的一篮子水果递给曹燕，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是好友方倚豪托他有时间就来医院看望二叔，帮帮忙。曹燕急忙招呼他随便坐。肖博文微笑着点头，病床边只有一根长凳，便挨着颜芷欣在长凳上坐下。
颜芷欣侧眼看了看他，不禁想笑，故意刁难地问道：“肖大博士，你是受你的好朋友方倚豪所托呢？还是专程想来看望小婉的父母呢？”
肖博文知道她故意揭穿他的心事，当着方婉父母的面，又不好跟她争辩什么，一时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两……两方面都有……”
颜芷欣见他脸都红了，偷偷一笑。
“这小伙子……一看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是博士生啊？真不错哦。”曹燕开始跟俩人闲聊起来。
肖博文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叔叔，阿姨，我是在读硕士生，她们……喜欢开玩笑，故意叫什么博士……我以前跟方倚豪是一个宿舍里混的，小婉还经常带好吃的到我们宿舍来，现在大家都留在了一个城市，都是很好的好朋友。”
“哦，好，看到你们年轻人有活力，我这精神都好多了。”方建民微笑着也说了一句。
曹燕让颜芷欣和肖博文陪着方建民聊天，她去顶楼露台上收晾晒的衣物。肖博文便和方建民聊起了方倚豪的事，说到了方倚豪前段时间的变故和改行，方建明略知一二，鼓励年轻人刻苦读书，勤奋工作。颜芷欣偶尔插上一句，总是有意无意地点出肖博文对方婉的暗恋之情，肖博文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方建民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没听出什么意思来。
这时，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门口敲门，找方建民的家属拿结论书。颜芷欣站起来对那个实习医生说，等病人家属回来再去拿。那人急着完成任务下班，叫颜芷欣先拿了再转交给病人家属。颜芷欣也热心帮忙，便跟着那人去医生办公室拿结论书。肖博文留下来陪着方建民。
结论书有好几页，颜芷欣大致瞟了一眼，拿回病房，肖博文好奇，接过来看看，嘴里随意地照着念了两句：“已成功切除病人肺部鳞状细胞癌组织，建议尽快实施化疗……”越念越不对劲，肖博文打住了，颜芷欣也紧张地盯着那份结论书。
殊不知，躺在床上的方建民才是最紧张的人。他听到了肖博文的声音，没有听得很清楚，但他听到了“XX癌”的字眼，急忙伸出手，对肖博文说道：“快给我看看。”
颜芷欣还愣在一旁，老实的肖博文已经将结论书递给了方建民。
方建民拿过结论书，仔仔细细地阅读每一个字，翻阅每一页，越看心里越紧张，脸色刷白，脸部肌肉轻轻抽搐。
颜芷欣和肖博文并不知道方建民被瞒着病情，但看到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冷，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叔叔，叔叔……”颜芷欣叫了两声。
方建民像被噩梦惊醒，突地抬起头看着她，两眼死死的，脸色苍白。
“叔叔，这个结论书……”颜芷欣感到有点害怕，觉得这份结论书不该拿给方建民看，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就放我这儿，你们回去吧，我想休息了。”方建民的表情很麻木。
颜芷欣和肖博文对视，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离开，感觉不妥，总得等方婉的妈妈回来吧。
正好曹燕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这八月天啊真说不准，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幸好这些衣服都干了。”她快速收拾好衣物，发觉没有任何人接她的话，回头看着三人，见方建民端坐床上一动不动，颜芷欣和肖博文傻愣愣地站着。
“咦，你们都聊什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曹燕随口问道。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方建民僵硬的表情挤出一句话。
“那……我们先走了，叔叔，阿姨，再见。”肖博文说道，颜芷欣预感做了傻事，呆呆地没出声。
“好好，谢谢你们关心了，回去吧。”曹燕客气地回应。
肖博文和颜芷欣往外走，出了病房，穿过走廊，到了外面花园，他才说道：“小婉的爸爸怎么得的是癌症啊？我怎么看他好像还不知情，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事了，不该把那份结论书给他看？”
“还用说，肯定闯祸了，”颜芷欣开口说道，“你这个大博士，怎么呆头呆脑的啊？我怎么跟你一样笨？一般都不会告诉癌症病人实情的，小婉跟她妈妈肯定瞒着她爸爸，现在好了，被我们两个笨蛋揭穿了。”
“那怎么办？”肖博文面露焦急的神情。
“你问我，我问谁呀？谁叫你那么笨啊！”颜芷欣双眼瞪着他，怒气冲冲地叫道。
肖博文心里着急，责怪自己，又觉得颜芷欣这样把矛头指向他是不公平的，看着那双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他也忍不住生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刚刚在里面，你也没说不能给小婉的爸爸看，现在又全怪在我头上。况且……况且你总是阴阳怪气地讽刺我，害得我都……反应不过来了……今天这事，小婉的爸爸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说着说着又没了底气，因为暗恋方婉的事被颜芷欣知道，他在颜芷欣面前就像被抓了把柄似的，说什么都底气不足。
颜芷欣见他忽而理直气壮，忽而又泄了气，总是带着书呆子那股腼腆劲儿，心里不禁好笑，想起上次面对歹徒时，他却能克服畏惧，勇敢上前救她，心里又始终对他有那份好感。她看出他对方婉的在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兄弟似的安慰他：“别生气了，算我刚才激动了，小婉的爸爸那边你也别太担心，这么大的事，哪能瞒一辈子啊？小婉的爸爸迟早都会知情的，只不过老天爷安排我们俩来告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缘分呢？”
肖博文有点别扭，对异性靠这么近拍他的肩膀很不适应，瞄了瞄颜芷欣的手，说道：“知情也不该由我们来干这事，闯了这么大祸还叫‘缘分’……难道还有干蠢事的‘缘分’？”
颜芷欣所谓的“缘分”指的是她跟肖博文之间的缘分，可肖博文不明白，说出的话很不合拍。这让颜芷欣觉得自己又在自讨没趣，明知道肖博文对方婉的感情，明知道肖博文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干嘛总是说一些无聊的话？她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
这边，曹燕收拾好了东西，见方婉还没回来，念叨着：“小婉要真嫁给秦风了，我们俩就有依靠了。现在你病成这样，我也没法去上班，还不知道单位怎么处理呢，两个人都没什么收入了，不指望女儿女婿还指望谁呀！”
自从方建民生病后，就失去工作能力，几乎都是在医院和家里躺着，只有长期请病假。曹燕经常请假照顾他，也耽误了不少工作。眼看着快到退休年龄了，如果因为长期不在岗影响到正式退休，两个人都没有稳定经济来源，还要面临方建民后续的治疗费用，对这个家来说，是巨大的经济压力。当曹燕见到方婉交了个有钱的男友时，心里如释重负，认为找了个靠山，总算不用担心这个家没有男人支撑了。她心里十分渴望方婉能跟秦风结婚。
“我们把小婉抚养长大，待她跟亲生的一样，这二十多年也花了不少钱、花了不少精力吧，现在她长大独立了，也该回报一下养育之恩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曹燕絮絮叨叨地念着，没听到方建民的回应，转头去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令她心惊。她看到方建民面如死灰，表情僵冷，双眼瞪着前方一动不动。他本来病后就变得干瘦，配上这副表情，着实有些吓人。
“你……你怎么啦？”曹燕问道。
半晌没听到回应，曹燕又问：“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方建民面部表情未变，手轻轻一抬，让曹燕看到他手里拿的结论书，冷冷说道：“为什么骗我？”
曹燕不明白，急忙抓过他手里的结论书来看，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这是哪儿来的？不是说不给病人本人的吗？怎么不拿给我……反倒拿给你了？”可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方建民浑身颤抖，问道：“还能活多久？”
曹燕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下慌了神，忙说：“我去问问值班医生，是谁拿给你的……”
“我问你，我还能活多久？！”方建民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制止曹燕继续那些没有意义的追问。
“你……”曹燕浑身一颤，急得眼泪直冒，“你吼什么吼？是我想要你得癌症吗？我不想，可我有什么法子呀，你得了这病，我花全部时间来照顾你，还整天胆战心惊地怕你知道了会想不开……我容易吗我？”
曹燕的哭声触动了方建民柔软的神经，他禁不住也失声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中晚期，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半年？……老天爷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啊？”
一个年近50岁的中年男人，瘦得皮包骨头，痛哭流涕，浑身抽动，还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这场景让谁看了都会为之动容。曹燕泪眼婆娑，扑过去抱着方建民的肩，泣不成声：“你不要这样，我跟小婉都商量过了，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要把你的病治好，你还可以活很久的……”
“你不要骗我了，那纸上写得很清楚了，是比较严重的癌症，做了手术也延长不了多长时间……”方建民还在抽泣。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什么困难没经历过呀，当初你妈非要拆散我们，我们没房子住，没多少钱，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你可是我的依靠啊，你要是倒了，我……我也没法活了……”曹燕更是哭烂了一张脸。
方建民和曹燕是自由恋爱的，在大多数人都靠介绍人联系相亲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极少见的。俩人婚后三年都没怀上孩子，在方家老太太的一再催促下，四处求医，得知是曹燕患有不孕症后，跑了很多医院，进行了各种治疗，最后都没有效果。方老太劝儿子跟曹燕离婚，另娶身体健康的女人，为方家延续香火。可方建民重情重义，对曹燕不离不弃。方老太最后下逐客令来逼儿子，俩人只好搬离方家，在外面租房子度日。后来方建民因工作出色，被提拔为技术员，又分到一套小房子，还收养了方婉，日子才越过越轻松。方建民重感情，不恨母亲，还时常带着老婆女儿回方家团聚。曹燕虽然快人快语，经常跟方老太吵架，但还是顺着方建民的意思，对方老太该孝敬的孝敬。
结婚二十多年，俩人一起经历风风雨雨，互相扶持，互相体谅，一路走过来了。如今女儿成人了，俩人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日子越过越好，本该享受生活，不想方建民却患上了绝症。
方建民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心里对曹燕十分感激，故意隐瞒也是对他好，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想到这些，他停止了抽泣，轻轻拍了拍曹燕的背，以示安慰。曹燕看着他，见他的表情慢慢趋于平静，心里也稍微缓和了些。
“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方建民木然地说道。
曹燕擦了擦眼泪，说道：“好，我去打水给你洗洗脸。”
方建民靠着枕头半躺着，往事一幕幕浮现。令他不能放下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方婉的身世。
当年他把方婉带回家后，就暗下决心，这辈子就把这个女儿当自己亲生的。他不再与裴劲松联系，让裴劲松彻底放弃将来领走女儿的想法。可方婉高考落榜想不开，他不得不亲自去滨海市找到裴劲松，让裴劲松想法让女儿读大学。后来，因为裴劲松与方婉经常联系，使方婉遭到裴劲松的妻子郑美盈的伤害，方建民再次决定，不让裴劲松联系上方婉。
方婉离开高远公司，离开原来租住的地方，去宏顺公司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裴劲松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未果，只好向方建民打听。方建民开始在手机里对裴劲松撒谎，说方婉已经回江阳城了，劝他不要寻找，给女儿添麻烦。后来方建民干脆不再接听裴劲松的电话，彻底与裴劲松断了联系。直到现在，裴劲松也不知道他在滨海市治病。
方建民不想辛苦养大的女儿被裴劲松认领，可裴劲松是他的生死之交，让裴劲松失去唯一的亲人，是卑鄙作为。这种矛盾煎熬一直缠着他，让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现在，得知自己患上了癌症，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他一个大男人，死并不可怕，怕的是今生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好，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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