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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白天送别姜溢彩之后,马衷伟的脑子里就一直是姜溢彩戴着麦兜头盔的模样。的确很滑稽,一点儿也不配他的“民国脸”,滑稽到只要他稍微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可滑稽之中又有独特的可爱。是只有姜溢彩才有的可爱,他从没有在别人那里见到过。

        马衷伟就这么想着,回到了停摩托的地方,举着看那只有姜溢彩一人戴过的麦兜头盔,怎么也挪不开眼睛。本来他今天休假的,又没有什么安排,打算回家看母亲,可现在心绪被那家伙搅得一团乱,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还是要回去的,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他是他母亲的儿子,孝顺母亲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每个人都有秘密,马衷伟有秘密,姜溢彩也不能例外。他的家世背景特殊,之前交往过的人但凡知道了都会望而却步,那姜溢彩会不会也这样呢?

        想到这里马衷伟就笑自己,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戴着黑魆魆的头盔也不会有人看到他笑得牙齿咬住嘴唇,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可是一想到姜溢彩就会笑。

        就连母亲今天也问他是否遇到了高兴的事情,怎么无论眼前是什么都挂上笑容,而这笑容有时候甚至会失神。

        “是很高兴的事情,让人非常非常高兴的事情。”他实话实说。

        夜晚回到自己的住所,却总是心神不宁地想着深水埗的那家卖特别好吃的鱼丸粗面的大排档。马衷伟很少抽烟,但不是不会抽。他站在阳台上,很难得地在家里抽烟。

        今天的月亮很圆,圆得让人想要一口吃进去。在中华文化中,圆即象征着团圆,但在西方文化中,圆月之时便是狼人出现之日。想到这里,马衷伟不免失笑。明明大家共同生存在一个地球上,看的也是同一个月亮,可圆月的象征却是那么大相径庭。

        那在这么好的日子里,吃一碗鱼丸粗面也不为过吧。

        出门的时候月亮还亮堂堂地照着,可再一次摘下头盔的时候,月亮就藏进了厚重的云层里。马衷伟有些惋惜,虽然知道这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但他总觉得没了月亮的夜就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他身着一件灰色高领针织衫,坐在大排档的门口。鱼丸粗面热气腾腾的,再配上一杯咸柠七,一个人的夜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行人几乎没有,马路上连车都很少开过。在土黄色混杂着黑色的香港的夜里,目光越过空荡荡的马路看到姜溢彩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就像是一部只拍了一半的电影,你知道这电影很好,若是拍完的话也许会得奖,但你也知道这电影永远也不会拍完了。

        姜溢彩换了一身衣服,走起路来仍然是那副样子,好像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而他只是下到凡间随意玩一玩,玩腻了就会走。夜太深了,路灯黄油油的,照得人也像是一块坏掉的劣质黄油。

        可饶是如此,马衷伟仍然能看到姜溢彩的面色比白天好多了,至少坏掉的黄油上没有了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

        他是想要打招呼的,可手刚刚抬起来就又放下了。一夜情而已,后续的这些只不过是余韵罢了,马衷伟反复告诉自己。没有了痴心妄想的期待,也就不会有后来令人痛苦的失望了。

        姜溢彩是向着停车场的方向走的,当马衷伟意识到之后,他心中开始莫名期待姜溢彩可以看到自己的摩托。这辆摩托很贵,贵也有贵的好处,哪怕停在了拥挤的停车场它也是这么亮眼。

        最好不止看到摩托,还要看到车把手上的麦兜头盔。可爱的,滑稽的,只属于姜溢彩的麦兜头盔。

        马衷伟又笑了。

        “马sir有中意的人啦?”夜半来打零工的后生仔给他上了一盘肠粉,同他说笑。

        “嗯,好像是。”马衷伟对着后生仔笑笑,举起放满冰块的咸柠七,吸管戳在嘴角也没有注意到,盯着姜溢彩走过的路不肯挪开目光。

        拍了一半的电影,在马衷伟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姜溢彩刚才走过的样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最后一幕定格在他看着马路对面的失焦的眼神与呆滞的脸上。

        姜溢彩是迟钝的人,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一个人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望着自己。他只是低着头往前走,脑子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他连自己是一部拍了一半的电影的主角之一都不知道。

        赝品海之泪送抵府上,姜溢彩接过亲自确认之后,那人就回去了。

        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有晾起来,扫地机器人还在卧室等着他去解救,可现在姜溢彩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赝品海之泪。

        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灯光是最普通的家用光,钻石的光芒反射得那里都是。海终归是海,区别就是一片海是完全纯净没有任何一点杂质,另一片海则漂浮着些许细碎的只有内行才看得懂的尘埃。

        是好东西,而且是不劳而获得来的,那就更是好东西了。

        对于平仔的遭遇,姜溢彩没有什么怜悯之心,他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才是常态。不过听说他好像有一个远房妹妹在香港读书,姜溢彩转了一笔钱给大哥,拜托他把这笔钱交给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所谓远房妹妹。

        他一共转了两笔钱,一笔小的给那个也许有也许没有的远房妹妹,一笔大的就当作是给赝品海之泪原来的主人家的补偿了吧。数字可观,是个人都不会拒绝,况且还有哥哥的帮助。

        只是要哄骗过内地的珠宝鉴定师就是另一件难事了,不过姜溢彩有钱,想必也不难搞定。

        手提箱被“啪”一声合上,姜溢彩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刚才他没吃饱,汤圆很难吃,现在估摸着也凉了,索性也就不吃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戴了马衷伟递过来的那个傻乎乎的麦兜头盔的缘故,姜溢彩现在突然很想吃鱼丸粗面。他本来不太喜欢吃鱼丸也不太喜欢吃粗面,但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他就很想吃了。

        不仅如此,而且还任性地想吃马衷伟给他送过来的鱼丸粗面。鱼丸和粗面分开打包,薄薄的塑料袋子里装着两个塑料盒子,一双一次性筷子塞在塑料盒子的旁边。鱼丸和粗面都还热着,所以塑料盒子也染成了雾蒙蒙一片。

        姜溢彩拖着长音叫了一声,就着现在这个盘腿坐的姿势,像个孩子一般倒在了沙发上。他是任性惯了的人,但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对马衷伟任性了,舍不得让对方像个傻子一样团团转。

        喜欢看马衷伟单纯的样子,但不想让他变得傻乎乎的。

        虽然是这么想的,自己告诉自己不要任性,要做一个成熟的大人,而他大部分时间也当然是一个可谓人见人爱的“成熟的大人”,但大人也有想要撒娇的时候。

        因为长时间把手机捏在手里,手心里渐渐发了滑腻的汗。姜溢彩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把手机给捏碎,手背与手臂上都冒起了青筋。

        最后斟酌半天还是没有发出去,既没有底气又觉得没有必要,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自己的年龄已经没了任性的资本,虽然他极其讨厌这句话。

        一半原因是不想让马衷伟那么早就登堂入室,无论登的是哪个堂入的是哪个室;另一半原因是总觉得自己好像没这个资格这样使唤人家,白天已经够过分了,晚上还让马衷伟到家里,那岂不是如果不发生点儿什么就显得自己是故意戏耍他。

        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这么……踌躇、胆小、葳蕤过。

        手机屏幕黑魆魆的,照出了姜溢彩的脸。大约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看起来有点水肿。罢了,不见也好,马衷伟在深水埗辖区当值,总有见面的时候。

        现在要紧的是把赝品海之泪带到店里,再用狸猫去换太子。门路他有,钱他也不缺,目下最重要的就是要走好每一步。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洗好的衣服要晾起来,洗衣机的龙头要记得关,床底下的扫地机器人被解救出来之后,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去充电,满电复活之后才能继续工作。

        一居室虽然有点小,但对于姜溢彩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最近看中了一套新房,算了算账等到海之泪倒手之后应该能顺利购买,到时候搬家就找马衷伟帮忙吧,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可以登堂入室了。

        一想到这里,姜溢彩就因为自己强大的联想能力而失笑。他们不一定就会走到这一步呢,也许马衷伟没有抓到登堂入室的机会,也许自己放弃了给予他登堂入室的机会,有很多个也许,但这么多的也许里面,只有一个也许是马衷伟可以登堂入室的也许。

        屋子里只留下了沙发边上的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从那里漫延开来。

        为了不在任何难以解释的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痕迹,姜溢彩决定不拎着显眼的手提箱回到店里。他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个很旧很旧的丝绒小首饰盒。不记得有多久了,也不记得之前是装什么的了,总之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个东西。

        小小的深咖色的丝绒盒装着赝品海之泪,先是被姜溢彩放进了裤子口袋里,顿时那里鼓起了一个大包。不行,太明显了,于是又换了一个地方,装进了宽大的羊毛大衣的口袋里。

        姜溢彩穿着黑色羊毛大衣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确保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后,才关掉了唯一的一盏灯,拎着他的换洗衣服往外走。

        家里已经不那么冷冰冰的了,阳台上挂满的衣服昭示着这里的主人刚刚回来过。

        旧卡曼仍然像是咳嗽不断的耄耋老人,姜溢彩耐着性子把车开了回去,驶进熟悉的停车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之前马衷伟停摩托的地方看去——什么都没有。没有了那辆炫酷又夺人目光的摩托,没有了那个黑魆魆的帅气到姜溢彩恨不得抢过来的头盔,也没有了那个让他想要吃鱼丸粗面的麦兜头盔。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有些落寞,却不知道这落寞从何而来,又该从何而去。

        当然现在这些莫名而来的情绪都不重要了,对于当下的姜溢彩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

        夜半的地库很安静,姜溢彩坐在车里,迟迟没有下去。平时常听的广播现在放的是纯音乐,是爵士,还是古典,又或是别的什么,他不懂这个,严家铭倒是很懂,在英国同居的时候他们的小家里有很多黑胶唱片,每当有客人到访的时候,严家铭总会献宝似的给他们放着听。

        姜溢彩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想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从前莫不过是卖点血钻罢了,本以为会逐步做大,没想到今日却一口吃成了一个胖子。

        车窗摇下一半,地库里潮湿阴冷的空气钻了进来。姜溢彩越过手排挡去拿副驾驶手套箱里的烟和火机,他总是这样不长记性,东西到处乱放,若是记得起来倒还好,若是记不起来那要的时候就得好找。

        这烟不知道放了多久,抽起来有一种潮湿之感。火机里的油也快没了。

        地库里的灯常明,暗暗的弱弱的,有一种将息之感。姜溢彩现在处在的位置,侧过头刚好可以看到之前马衷伟停摩托的地方。他想要给马衷伟打电话,不说什么腻歪话,只想问问为什么会把摩托停到这里。

        不过也只是想罢了,手机仍然躺在口袋里,他没有一丝动作。

        一支烟抽尽,姜溢彩想要再点一支,可火机是彻底罢工,怎么点也怎么点不着,索性直接泄愤似的扔进了亮着微弱黄光的手套箱里。

        烟尽仍不肯下车,姜溢彩板着一张脸,一声也不吭。像是一只红着眼睛的兔子。

        直到有车驶出地库,发出响亮而彻底的轰鸣声,姜溢彩才如梦初醒似的,摇上了窗户,拔下车钥匙从已经被他捂热的驾驶位上下来。

        不知是太久没有洗车的缘故,还是地库里的灯光太过于灰暗的缘故,他的旧卡曼看起来更旧了。

        从地库里走出去之后,姜溢彩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喷嚏。他裹紧了身上的羊毛大衣,丝绒首饰盒贴在肋骨上,在此刻才终于有了点儿正在做坏事的实感。

        心境变了,所以对环境的感知也变了。姜溢彩看着当下“荒芜”的街道,昏黄的灯光均匀地铺在柏油路上,而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贯彻了整条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马衷伟同样也不知道的时候,他一个人拍完了剩下半部电影,唯一的观众也是他自己。

        根本不需要滤镜,人眼所看到的就是最好的滤镜。半露半掩的月亮下,昏黄的街道中,眉骨高昂眼眶深邃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像是从民国穿越到今朝的,身上总有一种落寞得彻底的凄凉气质。如此,如此。

        他微微弯着背,细嫩的脖颈上露出圆润的小骨头。先是在街上走着,而后转了个弯,进了一个狭窄的巷子里。巷子里比外面更加昏暗,只需看一眼便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味道——冷空气的腐败焦灼之味。

        男人吸了吸鼻子,拿出口袋里的钥匙。银色的锁匙在镜头下闪了闪,一时晃得观众睁不开眼睛。沉重的铁门被沉重地打开,男人的背看起来更弯了。他走进了铁门背后的黑暗中,而这扇门最后一次沉重地关在了观众的背后。

        水泥楼梯总是潮湿滑腻的,无论穿的是波鞋还是皮鞋,踏在上面的声音总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小妖精在尖叫。

        男人一级一级往上走,走到最后在破旧的地毯上蹭了蹭鞋。他的钥匙包比他本身还要旧,旧到也许下一秒铜钦纽就会掉在破旧的地毯上,接着被地毯第一时间吃掉。

        保险门不是那么好打开的,但他还是打开了。瞳仁、指纹、面部识别、钥匙,几乎是能用上的都用上了,但还是阻挡不了家贼。男人低着头,再低着头,在闭路电视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笑了。

        笑的时候胸膛轻微震动,肋骨触碰到了硬邦邦的丝绒首饰盒,这种轻微的触感提醒他要收敛,至少在现在要收敛。

        模糊的闭路电视里,保险门被轻得不能再轻地关上了。李氏珠宝的人根本不会问姜溢彩为何会在深夜去到里面,也根本不会有人查看闭路电视,而一周过后,新的画面就会覆盖掉旧的画面,除了姜溢彩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在今夜做了什么。

        电影的结尾是闪着雪花的闭路电视,但却没有那个经典的“完”,而是用占据了整个画幅的字体写了四个遒劲的大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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