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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异域美人(十)


秦国公府的书房里一片昏暗,唯一的夕阳穿过窗外的黑色竹帘,变成几条又淡又窄的光线落在地板上,将宵征与秦国公夫妻二人分隔开来。

        当林胜雪说出自己便是杀人凶手时,宵征心跳仿佛停了一瞬,暗自叹息一声。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以为凶手就是这位多年未见的雪姨。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粗劣的掩饰,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他瞟了一眼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周烨,心中更是确定了几分。从前但凡家中有重大决断,也都如今日这般,林胜雪滔滔不绝,周烨一言不发。

        但真凶又是谁呢?宵征头疼起来,能让林胜雪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包庇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但有林胜雪护着,自己又怎么能找到这些人的破绽呢?

        不行,必须马上找到甘棠和段天翊。

        一念至此,宵征不再犹豫,便要起身告辞。方一起身,忽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眼中人影重重,又跌坐了回去。

        “孩子,你太累了,今日便好生歇歇吧。”

        林胜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宵征却再难看清她的面容,眼睛一合,再也挣不住,昏睡过去。

        “非要如此吗?”

        看到宵征呼吸平稳,周烨叹了口气,他一双粗糙的大手搭在宵征的肩膀上,似乎想要称量这个孩子肩上的重担。

        “事已至此,只有我去面圣,方有一线生机。”

        “我与你同去!”

        周烨握住一双柔荑,眼中坚定。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夫妻同进同退!”

        林胜雪低下头,靠在周烨胸膛,不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的、看窗外夕阳落山,繁星入目。

        “还顺利吗?”

        一处偏僻小巷的酒楼上,段天翊正对着一桌子菜狼吐虎咽,好不容易才抽出空当问了甘棠一句。

        素颜朝天的甘棠坐在靠窗的位置,“嗯”了一声,又沉默地看向窗外。这扇窗口正对着巷子入口,可以看清所有来往之人。

        “你一直盯着那儿有什么用,宵征那高来高去的性格,可不一定会从正门进来。”

        总算垫了点肚子的段天翊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甘棠的小动作。

        “你也吃点吧,秦国公府里这里较远,他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才能赶过来。”

        甘棠转头,巷子里的灯火不甚明亮,却还是在她的脸上映出了两团红晕。那双扑闪的眼睛看看略显狼藉的饭桌,又干脆地扭头看向了窗外。

        段天翊尴尬的笑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慢条斯理地夹了两筷子。

        “严氏的证词可有问题?”

        等了半天,见宵征还是没到,段天翊主动谈起案情。今天他让宵征去秦国公府,而甘棠则是安排去了御史中丞府中询问严氏。

        严氏作为引荐楼小宛进入私宴的介绍人,她所掌握的消息自然不可或缺。而在听说了严氏今日在公堂之上的表现后,段天翊更觉得这人可疑。

        按理来说,严氏与楼小宛关系不错,所以才会推荐其参与这种有众多贵妇的私宴。但她却在证据不足、楼小宛未被定罪的情况下,刻意将嫌疑引向楼小宛,这是有违常理的。

        而在受到质疑后,严氏却的口风一转,言语中又为楼小宛开脱起来,这太过直接、干脆的转变,就更让人疑惑了。

        所以,段天翊让心思更加细腻的甘棠再去单独询问严氏。

        “她的证词没有问题,楼小宛的箱子确实随身携带,只是模糊了一些细节。宴会上的商贾不少,而且都争着给那些贵妇试用自家的商品,所以楼小宛肯定对自家的箱子有所疏忽,而不是只有等到两位夫人召见时,才有机会被掉包。这些细节我也问了不少当日参与宴会之人,都可以证明。”

        谈起案情,甘棠立马认真起来。

        “而至于严氏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些细节,我认为是有人让她刻意隐瞒。”

        “刻意隐瞒”

        段天翊低声念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些浑浊的酒液顺着喉头灌入,明明一小杯,却被他喝出了豪迈的气势。

        “传闻李末白作诗前都要饮酒一斗,方能才思如泉涌,今日一试,果然是无上妙法!”

        杯酒下肚,段天翊忽然谈论起与案情无关的事来。甘棠皱起了眉头,不满地说道:“整个长安都知道大理寺丞嗜酒如命,如今案情遇到阻碍,喝点酒来排解烦闷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不用以李末白来附庸风雅。”

        段天翊好似没有听到甘棠的话,眯着眼睛回味半晌,才放下酒杯,忽然问到:“你知道是谁让严氏故意引向楼小宛吗?”

        不等甘棠回答,他又好似醉酒般摇晃着脑袋,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名字。

        “御史大夫,张修齐。”

        甘棠诧异了一瞬,在她看来,严氏在公堂上的模样,可能是被刑部尚书陈彦师胁迫,也可能与京兆尹柳起之演戏,甚至可能是畏于秦国公周烨的地位,一时慌乱所致,但与御史大夫张修齐应该没什么关系。

        但她很快想通了,陈彦师也是临时被通知去三司会审的,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胁迫严氏。而柳起之则根本难以想到这样的把戏。至于周烨,有了张修齐撑腰,严氏倒也不至于如此惧怕秦国公。

        只有张修齐,这个严氏夫君的顶头上司,才有时间、有机会,和严氏演这么一场戏。

        “但是她们为什么”

        不待甘棠说完,段天翊又猛灌一口浊酒,快速说到:“因为他知道,无论严氏怎么说,都不影响大局。反而可以利用严氏的话,试探陈彦师和周烨的态度,这是一个顺水人情!”

        甘棠恍然大悟。

        张修齐早就知道段天翊会回来,所以严氏的口供指向谁并不重要,因为段天翊一定会带着更可靠、更实际的证据回来,洗脱楼小宛的嫌疑。

        段天翊举酒笑到:“等到大理寺主动把这案子接过去,御史台不仅卖了一个顺水人情,还顺带敲打了一下刑部。事办了、情送了,还能不涉及自身,安静看戏,张修齐这等手段,确实高妙。”

        甘棠也点点头,今日看那张修齐不显山不露水,只是阴阳怪气嘲讽了陈彦师几句,还以为这人只是个能言善辩的言官,哪曾想,这不着痕迹的一手,竟有这么多的名堂。

        而能看出这一点的段天翊,果然也不负“神断”之名。

        “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时的甘棠已是心悦诚服,主动问起接下来的计划。

        但段天翊却不说话了,他放下酒杯,转头向外,月光照在他一袭青衣上,竟真有几分风雅之感。

        他望了窗外半晌,清亮的眼中满是担忧,回头直视甘棠时,甘棠的心都跟着慌乱起来。

        “首先,找到宵征!”

        甘棠此时才惊觉,月以高天,他们等了半夜的人却还未归来。

        宵征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照亮了床榻周围小小的一片。好在窗户还开着,明月高高地挂在那里,告诉他夜已经很深了。

        他苦笑一声,扶着头坐起来。阔别这么多年,自己不仅低估了雪姨的霸道,还忘了雪姨精通药理这一点。

        记得从前,自己有个伤风感冒,都是雪姨亲自抓药、煎药。没想到如今却被一不留神,被她的药物迷晕,真不知道是雪姨的技艺精进了,还是自己这些年来没什么长进。

        又是一阵叹息,宵征望向窗外。

        自从以真面目面对周烨夫妻以来,他叹气的次数恐怕已经超过了过往十年。

        但又怎么能不令人感叹呢。看到那两人,自然会想起种种往事,想起父辈的光荣与耻辱,想起自己常年在梦中都未能完成的心愿

        感怀一阵,宵征强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走到门边。他并没有开门,只是通过门缝,借着月光观察门外的情况。

        门外院落寂静,枫叶假山将这里装点得分外雅致。黑甲的青年盘腿坐在门外石阶上,好像一尊久远的石像。

        “咳咳。”

        冷风从门缝灌入,夹着灰尘冲进宵征还有些麻痹的喉咙中,让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名叫周俭的黑甲青年转头看了看,没有做声。宵征倒是大大方方地推门出来,一屁股坐到了周俭身旁。

        “要吃点东西吗?夫人亲自给你准备了酒菜。”

        周俭的言语虽是关切,但眼神中满是戒备。

        夫人可是亲自交待过,不能让这人逃离国公府的。众所周知,在秦国公府里,义父的话偶尔还可以反驳一二,但夫人的话最好不要有丝毫疑问地坚决执行。

        所以周俭哪怕面对这个还未从药物中完全清醒的不良人,也格外谨慎。

        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周俭心里打鼓,夫人将这个不良人迷晕后,并未有任何苛责,不仅亲自照料一番,还特意准备了酒菜。这种待遇,可是连他们这几个义子都未曾有过。

        周俭暗暗揣测,想起了坊间的一些传闻。

        听说大多数不良人除了官面的身份外,还拥有其他的身份为自己进行掩饰。这些身份复杂、隐秘,除了寻常的商贾匠人,还不乏高门子弟、天下名士。也许今日在街上撞见的那个吊儿郎当的衙内,背地里就是一个冷酷凶厉的不良人。

        难不成夫人识破了这人的真实身份,而这个身份令夫人和义父都要礼敬几分?

        周俭暗自心惊,想着如果那件事情被这个不良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至于夫人看似悉心照料,实则软禁的行为,他则是不以为然。作为秦国公的义子,更加胆大包天的事他都干过,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也好,那就看看国公府的菜色。”

        宵征自知无法强闯,索性放松地仰躺在石阶上,双手枕着后脑,欣赏起月色。

        周俭见他这般悠闲模样,更是笃定他身份非常,越发小心对待,招呼侍候在一旁的婢女去取酒菜,自己板板整整地坐在一旁,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你入府几年了?”

        宵征忽然问到。

        “七年多了。”

        “秦国公准备什么时候让你独自历练?”

        “明年就要去燕州了。”

        两个年轻人在月色里,就着婢女拿来的酒菜自然地交谈起来,一开始还有些生涩,但几句之后,就像两个久违的老友,熟络起来。

        “燕州?好地方。”

        “哈,当然了!那可是义父征战过的地方。”

        谈及此,周俭的言语中多了几分向往与激动。要知道,府中年纪稍大的几位兄长都早已远赴边郡,或是出任地方,只有他和另一名兄长至今无所事事,在府中帮闲。

        但好在几个月前,周烨终于决定让他们前往燕州,各自出任一名伍长。作为义子,周俭自然听过不少周烨在燕州战场上的英雄事迹,所以能去到燕州,他是极为兴奋的。

        “你很崇拜秦国公?”

        “这是自然。他不仅是我的义父,更是我们的大英雄,当朝第一武将!”

        他痛饮一碗烈酒,大声说到。宵征却只是低声一笑,没有回应。

        周俭见宵征似乎不太认可,也不恼怒,反而趁着酒劲儿,问起宵征在不良人中的见闻。

        长安不良人,这个他从小听到大的神秘组织,其中不知多少传闻曾让他心向往之,甚至一度缠着周烨,要他帮自己加入不良人,直到被吊在树上暴揍一顿才消停一二。

        如今有正儿八经的不良人坐在眼前,他自然不会错过。

        宵征也是来者不拒,专挑一些不涉及机密的奇闻异事讲给周俭听。不知不觉,二人关系更近了一层,院子里满是酒气和欢笑。

        酒足饭饱后已是月上中天,子时的更声已经打过。周俭命人收拾了饭菜,起身往屋里走去,看样子今夜是要在这里住下。

        宵征急忙到:“诶,你怎么进去了?”

        “夫人交待了,今晚要看住你。”

        周俭有些尴尬地回答到,刚才还相谈甚欢、亲如老友的两人,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宵征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似的,大声抱怨:

        “我刚才睡了这么久,现在哪里还睡得着?不如你带我去逛逛吧。”

        周俭一愣,觉得宵征说的有些道理,但却有些犹豫,本能觉得他有其他图谋。

        “怕什么,我的兵器、面具,都放在这里总行了吧。”

        宵征急忙站起身,小跑到屋内,指了指说:“再说了,有你在看着,我还真能跑了不成?”

        尽管宵征如此保证,周俭还是游移不定。

        “这大晚上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再叫点酒菜,我们再好好喝一顿,等到明日早晨,我再带你去逛一逛。”

        “喝不了、喝不了!其他地方不能逛,演武场总能去吧,早听说秦国公府的演武场是全长安最大的,不如今日就趁着月色,让我见识见识?”

        听到宵征只是想去演武场,周俭终于是放下心,带头走出了院子。

        一路行过国公府中的阁楼小院,终至演武场。

        这里左右皆是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其他院落的浮华与街道上的吵闹,自有一派杀伐果决的气息。

        正中是一片沙地,月光照耀在细密的沙土上,反射出亮白的微光。周俭踏上沙场,脚下有轻微的咯吱声,他满脸惬意,有某种力量在身体里酝酿。

        宵征跟在他身后,挥舞手臂、扭动腰背,舒展着有些僵硬的身体。

        “如今府里只有我和七哥倒是少有人来用这演武场了。”

        周俭径自走到演武场正中,语气遗憾,脸色不太自然的指向演武场旁的一排房舍。

        “那里有义父收集的各式兵刃,刀枪剑戟无所不包,都是天下名器!长安城内,除了陛下的内库,也就我们这里的兵刃样式最全、品质最精了!”

        谈起兵刃,周俭眼中冒光,隐隐有些摩拳擦掌。

        还是个武痴?

        宵征心中暗笑,跟着周俭走近了房舍。

        房舍沿着墙而建,极为广阔,但只有正中间开有一扇大门。

        周俭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点燃一盏油灯。灯火着凉了屋内,宵征抬头便是一副大字。

        兵!

        字形飞舞,如刀剑相交,煞气十足。

        “这是当朝名家任意之所写,义父可是求了他好多天,这老头才勉为其难地写了这一个字。”

        周俭随口说着关于这些逸闻,带着宵征左拐进入一间小房。

        “这里共计十五间房,左八右七。这间是刀字房,内藏有蛮蒙马刀、西域弯刀、西凉□□等共记二十七柄宝刀。”

        周俭如数家珍,随手抄起一柄短刀耍上几招,刀势纯熟,刀意隐而不露,一看便是刀中好手。

        宵征对刀没有什么兴趣,看过几眼便转头往更深处走去。

        可当他刚刚走到门口,却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杆枪。

        一杆长逾七尺的□□正静静架在这间房的窗边。

        枪杆直而不曲,有着层层的疤痕。枪尖由纯铁铸成,斜指朝天,在月光下闪着乌青色亮芒,一缕赤红色枪缨斜斜垂下,似是老将长髯。

        宵征走近前,仔细地看着枪身上的累累伤痕,似乎通过这些疤痕,看到了这杆枪的主人经历过的场场血战。

        他颤抖了一下,身体紧紧绷起来,用力的压抑着什么。

        “这杆枪虽然也算不错,但在义父众多藏品中实在算不得出色。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摆在这枪字房最显眼的地方。”

        “也许这杆枪对他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吧。”

        周俭似懂非懂地点头,听着宵征嘶哑的声音,总觉得其中藏着一丝悲伤。

        他还要继续深入,介绍其他兵刃,却听到宵征嚷起来:

        “光看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过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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