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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回旧爱书亡人骨


孙迟行听到孙望庭的话,眼耳口鼻几乎要拧成一团,气不知要从哪个孔出来。

        “反正你也不当我是你弟弟,我偏袒真心疼我的人,你有什么好不忿的?”话毕,孙望庭松开了对孙迟行的钳制,警告道:“你要敢在这里动手,我们全都不会放过你!”

        孙迟行红着眼瞪向纪莫邀,悒悒不欢地转过身去,貌似要走。谁知没踏出两步,他又猛地一个回身,像头蛮牛一般往纪莫邀身上撞。

        众人本能地要簇拥上去将两人隔绝开来,谁知纪莫邀竟先一步跃到半空,往孙迟行迎面而来的头顶就是一掌——白面蚩尤巨石般的身躯,顿时滚下数十步台阶,随即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纪莫邀伸手阻止其余人下行,“不怕,只是让他痛一阵子,好消停下来而已。”

        陆子都余惊未定,“大师兄,没伤到吧?”

        “没事,”纪莫邀揉了揉脖子,“又不是第一次了。”

        马四革问:“你明明一开始就能挣脱,为何还任由他抓着不放?”

        纪莫邀回头,坏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打断二小姐和望庭的慷慨陈词?”

        嫏嬛没好气地看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时,孙迟行已经重新爬起身,但没有往上走。

        上面的人们,也没有下来。

        两方以纪莫邀为中点,默默对峙了一阵。

        当年赌上大弟子之位的闹剧,也许来到这一刻,才终于迎来结局。

        只是当年那个被孙迟行轻易捏在手里的瘦削男孩,今日竟令他不寒而栗。仅仅是刚才那毫无杀伤力的一掌,已经足够让孙迟行明白——纪莫邀如果真要杀他,不过是一念之间。而也没有人比孙迟行更明白,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他的武艺没有一点长进。

        他早就不是纪莫邀的对手了。

        “孙迟行,你怨恨师父吗?”纪莫邀问。

        孙迟行看着自己的脚,摇摇头。

        吕尚休废掉他大弟子的身份,将他驱逐到后山思过,却始终没有将他逐出师门。而那个山洞,也从未真正对孙迟行上锁。

        也许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使是如此狂暴的白面蚩尤,在内心深深处,其实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反省的。而孙迟行的这一份心,也不止一次向人流露,只可惜他还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师父已经尽力了。他从未忘记令尊托孤之约,一直对你心存愧疚,却又无可奈何。大概有些事……始终还要靠你自己。”话毕,纪莫邀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孙迟行警觉地抬头,看清来人之后,又恢复了低头的姿势,不愿与纪莫邀对视。

        “杜仙仪已经辞世,而除了我们外,你也没什么可以称为是仇家的人。这样吧……”纪莫邀就这么一路走到孙迟行跟前,“我们算是给师姐做最后一个人情,别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同门相残。何况这里是师伯的地方,你我作为晚辈,也不能造次。你要找我麻烦,还请亲自上惊雀山来,纪某恭候大驾,如何?”

        直到两人面对面,孙迟行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发出一阵困兽般的低吟。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如果你胆敢再害一人性命,哪怕身在千里之外,我也会代师父清理门户,懂吗?”

        孙迟行双眼渐渐张大,嘴角微微抽搐。

        纪莫邀冷笑着转过身去,“走吧,白面蚩尤。我代师父之名,还你自由。”

        孙迟行张开口,却硬是吐不出一个字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大吼一声,如脱缰之马,狂奔下山,再不得见。

        “哥!”孙望庭话音落时,已经不见狂人踪迹。

        “大师兄,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陆子都仍未敢放心,“他真的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吗?”

        纪莫邀道:“杜仙仪已死,他不会再听第二个人的命令。而除了我之外,他应该对杀其他人没有兴趣。”

        嫏嬛望着山阶上翻滚摩擦的痕迹,叹道:“总是在理智与癫狂的边缘徘徊,他一定也很痛苦。”

        纪莫邀继续下山的路,“害死知命、商佐和三位先生的凶手已畏罪自尽,这事就到此为止。”

        高知命头七那日清晨,纪莫邀坐在无度门前堂的台阶下,像是准备好要出行,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其余人还没起身,只有嫏嬛醒来准备早饭。

        “你在等谁?”她问。

        “等你。”

        嫏嬛的心“唿”地一悬,“那你怎么不早说?”

        纪莫邀轻笑,“顺便问问而已,省得你事后怨我。你要是不想跟我来,我就一个人去。”

        嫏嬛哭笑不得,“那也不用现在才问啊。”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心情如何?太早给你负担,反为不美。”

        “你难得这么体贴,我是不是应该很感动呢?”

        纪莫邀只是笑笑,没说话。

        嫏嬛轻叹一声,道:“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重回壮胆亭,唯独少一人。

        “我们上桥去吧。”纪莫邀提议道,顺手将披风递与嫏嬛,“上面风大。”

        “那你呢?”

        “我想吹风。”

        嫏嬛于是裹起披风,与纪莫邀一同踏上吊桥,俯瞰青刀深涧。

        纪莫邀一直走到桥的中心,目指东方。山风迎面掀开他的衣领,露出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枚绣着凤凰的蓝色眼罩。

        “那是知命的……”嫏嬛哑然失声。

        之前记得欧阳晟说,高知命的棺木在第一夜后似乎被人动过,棺盖有些许移位,难道是……

        “我知道掀棺听起来很是不敬,但知命既然不再受肉身的束缚,失明的一目也不会再困扰他。他的眼睛因我而盲,而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在奔赴极乐之时,双目能清清楚楚地直视前方……”纪莫邀停了下来,低头端详着眼罩上的凤凰,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当然,这也有自私的原因。他身无长物,除了这个眼罩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留念。我就是觉得一并埋了,有些太可惜。”

        “我懂,”嫏嬛蹭了蹭他的手臂,“知命一定不会介意的。”

        两个人低头望向如刀锋般狭窄的涧水。桥上风势凌厉,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其实想到叫上你,也是有事请教。”

        嫏嬛束紧披风,“真巧了,我也有事要问。”

        “会是同一件事吗?”纪莫邀打趣道。

        “如果我们真的心有灵犀,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不是坏事,焉知,不是坏事。”

        嫏嬛点点头,见纪莫邀不出声,便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是否还希望继续下去……继续帮我寻访爹娘没有走完的路。”

        看到杜仙仪誊写的名册时,嫏嬛发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事实。

        顿悟时,她不敢相信事实竟然如此显而易见,却令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了这么久。

        楚澄虽然管这个叫名册,但里面没有一个名字,只罗列出一个个日期和地点。而在杜仙仪工整的字迹下,每个日期对应一个地点,合为条目,整齐排列开来,竟刚好有二十八条。

        会是二十八星宿吗?

        而印证她这一猜想的,是一封阴间的来信。

        回到无度门的次日,她收到了封锦山的亲笔信。

        这是一位心思缜密之人迟来的警告——“繁之曾言及其中所陈,日期二十八条,住地亦二十八条。鉴于名册出自登河楚澄之手,则必为二十八星宿之生辰籍贯。繁之曾托杜仙仪以此转告温公,未有回音。繁之豁达敦厚,无疑人之心,只道温公忙碌,不知回信。某以为不然。杜仙仪与姜氏交好,恐生攀附袒护之心,未将所言转告温公,至令两头不知。今另附书与二娘,望慎之。”

        这样一来,杜仙仪处心积虑要第一个除掉谷繁之的理由就很明显了:如果谷繁之能够与两姐弟见面,她便前功尽弃。

        迫不及待地先一步联系三位先生,令对方的回信总是先送到自己手上,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至于陈南笙那未完的句子,意思就更清晰了。

        “你爹最后一封给我的信里,还开玩笑说自己笔尖去过的地方比两脚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像登河山那样的名门,都没有去过。

        父亲从未参透名册的含义,又不曾收到谷繁之的提醒,自然没有理由造访姜家。也就是说,杜仙仪当初解释自己去登河山的理由根本就是撒谎——她亲自去登河山见姜骥,绝对另有原因。

        姜家堡,而后奇韵峰,这都是她安排好的行程,而绝不是为了寻找父母的下落。

        而安玉唯当初如此胸有成竹地威胁姜骥,也绝不是他一人之力。

        真正想威胁姜骥的人,是杜仙仪。

        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事,至于要指使安玉唯绑架姜芍才能谈妥?纪尤尊在这其中,又做了什么?

        冷月空庭中,嫏嬛叹息好不容易解开的谜团,只为她带来更多的疑问。

        杜仙仪未来得及讲完的那句话——“我只是让哥哥他……”——又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让父亲做了什么?

        难道她是因为不愿见我们三姐弟无辜受难,才让父亲不要再查下去,甚至不惜向姜骥告密?可姑姑和姜骥私交再好,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姜骥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让人看得上,姑姑心志清高,实在不至于为此等庸碌之辈出卖结义兄弟。但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这和安玉唯绑架姜芍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安玉唯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武功远胜于自己的姜芍迷昏,再带出登河山的。

        无论如何,姜骥那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之后才引来歹人。

        姑姑在最后关头只救下我姐弟二人,也难怪会冒出一身冷汗——她当年是真的害怕,才会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责任……

        以目前所知,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只可惜杜仙仪还未来得及为此一一陈情,便已畏罪自尽。她所惧者,也许只是被至亲厌恶的一天。

        但无论杜仙仪有何企图,线索一理清楚,思路一下就打开了。

        孙望庭看到名册时,还伸手指了指,说:“瘦狸乡,我认得这个地方。”

        大家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孙望庭回答:“这地方就在登河山地界,离我家也不远。我娘有个堂姐就是嫁到那里去的。”

        葶苈皱紧眉头梳理了一下关系,“那你们……熟吗?”

        孙望庭扁扁嘴,“我是没有去过那里,也没见过这个姨娘。不过我娘跟她一家关系不错,时不时还会去探望那个堂姐——说是堂姐,其实她比我娘大好多,她的儿女跟我娘反而更像同辈。”

        但大家显然对孙望庭的远方亲戚没有太大兴趣。

        “我们已经失去了知命,至于姑姑和安玉唯……无论我是否怨恨他们,也不应该就这么死掉。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们要不要为自己定一个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说服我们打退堂鼓?我这些天来一直都这么想,但又觉得很荒谬。”嫏嬛说完,茫然仰头,希望青天白云能给自己一个答复。

        “为什么荒谬呢?”纪莫邀问。

        “因为……因为知命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也不需要姑姑和安玉唯赔上性命。我们难过,但不应自责。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知命是因为姑姑心中的恶念而死,我们不该因为恶果,而放弃揭发恶因。说到底,善才应是我们无条件遵从的铁律,而恶则是心中恍惚的一念。我们怎么能因为恶片刻的存在,而为善加上框条?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我怕还会有人继续牺牲,可若在此时放弃……我真不甘心。”

        “你是想问我,是否也想过点到即止吗?”

        “也不能说是问你……只是想向你坦白我心中挣扎而已。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吗?”嫏嬛略带殷切地望向纪莫邀。

        狂风将他的长辫吹得几乎要飞起来,可纪莫邀的表情却跟山上的石头一样,丝毫不曾动摇。

        “不能说想到一块去,但也息息相关。”

        “可惜了。”嫏嬛苦笑。

        “来日方长,我们下次再试。”纪莫邀顿了顿,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我并非完全没有想过退缩,但我没有那个资格。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纪尤尊的罪孽不应由我承担。但我不是在为他赎罪,而是为了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在这件事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可言。而我唯一的顾虑——也许这是我与杜仙仪的共通之处——就是怕被你们三姐弟鄙弃。”

        嫏嬛的眼神凝住了,“你果然还是担心我们会不相信你啊。”

        “我没有办法不去担心。我是否功亏一篑,完全取决于作为受害者的你们是否还相信我。”

        嫏嬛眨了眨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向前一步,将披风解下,分一半罩在纪莫邀肩上,“一姐和葶苈是否会动摇,我不敢担保。但我们三人之中,数我最熟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我都不会弃你而去。退一步来讲,反正一姐对你有意见,那我对你更信任一点,也算是平衡啊。”

        “令尊要是听到你这番话,只怕又要气急败坏。”

        “那是他的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有分数。”她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喷嚏。

        纪莫邀立刻扬起披肩为她挡风,“别受凉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惊雀山脚下,已是午后时分。

        但纪莫邀在不远处便勒马止步,“你看那山下的人马,是不是有些眼熟?”

        嫏嬛定睛一看,“是同生会!”

        “啧,想必来者不善。我们绕路,别跟他们正面碰上。”

        “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怎么反而心虚了?”

        “不是心虚。”纪莫邀说着便加快脚步,“在惊雀山上,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但在山下,他们是鼎鼎大名的同生会,我们是臭名昭著的无度门。何况你看那个阵仗,肯定来了不下二十人,我们两个去凑什么热闹?还不如先上山洗个脸再见他们。”

        嫏嬛见他笑吟吟的样子,知他早已打好算盘,不会给同生会任何占便宜的机会。

        两个人兜开大路,牵马抄小径上山,没走多久,就听见远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上上下下不知何往。

        “焉知,把马留下,回头再来牵。我们先赶快跑上山。”

        嫏嬛隔着重重林木观察了一阵,“他们如此来回穿梭,会是为了什么?”

        “穷山恶水,不知有什么值得他们费如此周折……”

        两个人丢下马匹,又走了一阵,脚步声就逐渐消失了。可刚刚放下警惕,就见一个同生会的弟子风风火火地从山上冲下来,嘴里还大声念叨:“这么大的地方,人是说找就找得到吗?”

        “奇策止于漏舌,不想还真给我们碰到了诚实的笨蛋。”纪莫邀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说他们会在找谁呢?”

        温嫏嬛正要开口,脚踝便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她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纪莫邀见她全身一抖,忙上前搀扶,问:“怎么回事?”

        嫏嬛定下神来,低头往地上一看,竟见树丛之后爬出一个人来——“小……青?”

        赵晗青连连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作声。

        嫏嬛见她灰头土脸的,连忙将她拉到怀中藏好。

        纪莫邀见那人走远,也猜到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赵晗青,便拍拍嫏嬛肩膀,“快带她回去,同生会的家伙留给我来对付。”

        嫏嬛心领神会,拉起赵晗青就走。

        无度门正堂之上,立着一筹莫展的马四革。

        “那姓纪的去哪里了?”他小声问陆子都。

        “大师兄一早和嫏嬛出去了,不知何时归来。”

        马四革愁得头都大了,“这个邢至端一脸奸相,肯定不安好心,非找比他更奸的大师兄不可摆平啊!”

        子都问:“他、他有说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说是有封信要给我们,但希望有个掌事的在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没说什么信?”

        马四革气不打一处来,小声骂道:“遮遮掩掩、故弄玄虚,最讨厌这种人了……”

        “喂,在说我坏话吗?”

        马四革和陆子都一回头,见纪莫邀立在背后。

        陆子都如释重负,“救星来了。”

        马四革也不多废话,凑上前道:“同生会右护卫邢至端,带了十几个人上来,说是送信。”

        纪莫邀笑着摆摆手,“交给我吧。”话毕,行至堂前作揖道:“让邢护卫久等了。”

        邢至端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答道:“未打过招呼便登门拜访,是我们不对。不过十万火急,无法事先通知,还请见谅。”说完便递上一封信,“此乃祝小姐亲笔,还请阁下代为转交温葶苈公子,并立刻回信让我们带回。时间无多,请不要推辞。”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又是那臭小子的风流债。

        纪莫邀有些泄气地接过信,也没兴趣拆来看,直接就让陆子都拿去给了葶苈,随后转向客人道:“邢护卫为了送信如此大费周章,真是辛苦了。”

        邢至端一听,尴尬地笑笑,答道:“不瞒阁下,邢某此次出行尚有要务在身,送信只是顺路。若是人多打搅到了贵门清净,还请海涵。”

        纪莫邀干笑几声,自语道:“人都带上来了,还道什么歉……”不过这所谓的“要务”,想必就和赵晗青有关。但他没有直接问,只是继续交换着无意义的寒暄。

        未几嫏嬛现身,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小青说,邢至端以缪寿春祖孙性命相胁,逼她回涂州做祝蕴红和吴迁大婚的上宾。然后就是祝蕴红的那封信……”

        原来,祝蕴红在信中恳求温葶苈向祝家提亲,以阻止自己与吴迁的婚事。

        纪莫邀听罢,两肩一紧,坐姿也变得正经起来。

        邢至端见二人私语不停,便顺势问:“祝小姐的意思,几位可都明白了?还请立刻回信。”

        纪莫邀眼珠一转,答道:“听闻祝小姐将与吴迁公子大婚,可喜可贺。届时定是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邢至端点头,“毕竟是掌门千金,自然要隆重其事。”

        “敢问这封信……可是祝小姐亲手交与阁下的?”

        “非也,是家师在我离开涂州前交给我的。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

        “没有关系,”纪莫邀笑道,“只是好奇问问……”说完,他随便造了一个理由,离开前堂,只留下陆子都陪那姓邢的喝茶聊天。

        “你丢下客人,他们不会生疑吗?”嫏嬛一直紧跟在旁。

        “写信而已,没什么疑不疑的。何况他自己有事在烦,没工夫揣度我们。”

        “那你打算如何回复?”

        “别着急,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纪莫邀进入书房,见到了忐忑等候的葶苈。“看邢至端刚才的反应,他应该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只是照祝临雕的命令送信而已,如此便好办……”他指着信上的字,问:“这是祝蕴红的字迹吗?”

        葶苈答道:“是的。”

        “如此一来,邢至端离开涂州,所为之事有二,其一是送信,其二就是将赵晗青带回涂州。我们当时弃祝保赵之计虽然成功,但同生会想必不会轻易让二掌门的千金就这么逍遥自在下去,怕是一直有让耳目跟踪他们,好随时将她带回。至于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节抓她回去,尚不清楚。而这封信……虽是祝蕴红亲笔,但既然由祝临雕转交,想必他知道里面的内容。女儿嫁人在即,祝临雕竟还容许她和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通信,不觉得很诡异吗?”

        嫏嬛恍然大悟,“你觉得这是祝临雕故意设下的圈套?”

        “他在利用我们。我们都认识祝蕴红这个丫头,以她的脾气,嫁给吴迁肯定一万个不愿意。而祝临雕偏偏在这个时候,将阻止这一门婚事的决定权丢到我们手里——葶苈要是答应了去提亲,便是公开挑战他作为父亲和掌门的权威,两家从此结怨,他也有足够理由与我们大动干戈,提亲之事自然化为泡影。而我们如果无动于衷,祝临雕就能证明给女儿看,这温葶苈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叫她早早死心,乖乖嫁给门当户对的吴迁作罢。他觉得我们出于自保,肯定不会选择前者,这样他得偿所愿,又能将责任推到葶苈身上,一箭双雕。”

        “等等,”嫏嬛打住他的话,“听你的语气,难道葶苈要冒险提亲吗?”

        纪莫邀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爱提就提,这是你们温家人要做的决定,和我无关。不过你们可以慢慢想,不急。”

        葶苈倒是真的急了,“可他们不是要我们马上回信吗?”

        纪莫邀笑着抽起一张白纸,折了两折,放回信封内,“回信已经写好了。”

        嫏嬛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用小青来拖延时间?”

        “邢至端本应带着赵晗青和回信一同回涂州,反正赵晗青已经不小心丢在我们这里,回信也就不急着给他了。”

        葶苈这才松一口气,不过立刻又紧张起来,问:“大师兄,他们带了这么多人,还让小青跑了出来,不会也是欲擒故纵吧?”

        纪莫邀翻起白眼,道:“赵晗青好歹是他们二掌门的女儿,不至于为了算计我们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就算他们真有别的算盘,我们见招拆招便是,别多心。”他说完就将信封好,“走,送客去。”

        “等一下,”嫏嬛先按住葶苈,又问纪莫邀:“找不到小青,他们会不会赖着不走?”

        “他们无凭无据,就算屯在山上不走,我也不会让他们登堂入室。别怕,我们若无人质在手,断然不会有胆回这一纸空文。等这封回信送到同生会,他们自然会懂。”

        果然,邢至端收到“回信”后没有拆看,便心不在焉地带着手下匆匆辞行。

        纪莫邀推测道:“他估计会留几个人在附近继续留意,看能不能找到赵晗青,但也肯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将,回信送回涂州。我们不日便会得到回复。”

        嫏嬛叹道:“这下子不止是登河山,连同生会也要视我们为眼中钉了。”

        “越来越刺激了,不是吗?”纪莫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阴笑。

        “嬛姐姐,这样真的好吗?”赵晗青倒在卧榻之上发愁,“我真不想给你们添乱,只是走投无路,这才……”

        “乱讲,我们当日千辛万苦帮你重获自由,才不会轻易让他们抓你回去,那样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何况明明是他们大意失职,才让你逃出来的,我们只是顺便收留你而已。机会是他们留的,不许责怪自己。”

        赵晗青半信半疑地点了一下头,又道:“没想到,迁哥哥真的要娶小红……葶苈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他的事,让他去烦。”嫏嬛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住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寄居此地的落难人。”

        “二小姐是在说我吗?”

        嫏嬛一回头,见姜芍倚在门上,望着她们笑。

        “阁下就是赵姑娘吧?”她朝赵晗青行了个礼。

        赵晗青立刻起身回礼,“久闻少当家大名!”

        “不必多礼,你就像称呼嫏嬛一样,管我叫姐姐就好。”她又自嘲道:“反正在惊雀山,这些头衔都不再有意义。”

        嫏嬛补充道:“‘大师兄’除外。”

        三个人相视而笑。

        “真好,”嫏嬛掩饰兴奋,“我初到此地时,女子的烦恼只能跟披毫地藏倾诉。如今有你们在这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可就算没有我们,你在这里,也一样如鱼得水啊。”姜芍调侃道。

        嫏嬛没有反驳。

        嫏嬛的预感没错,就算成功拖延了时间,也没让葶苈的决定变得容易。

        深夜的静谧,更衬托出他心中焦虑。“二姐,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因此对我有成见啊。”

        嫏嬛诧异了,“你有什么罪无可赦的想法,连我都不能接受?”

        葶苈吞了口唾沫,似乎在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二姐,说句实话,我心里其实有点感激祝临雕,感激他把提亲这事弄得这么复杂。这样成不了事,还可以怪他。否则,我真不知道……”他的肩膀缩了一缩,像要将自己变小一点,好不让人看到,“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娶小红。”

        嫏嬛想起葶苈之前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便探问道:“是不是因为你们太久没有见面呢?”

        “可能吧……我只觉得,如果她此刻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娶她,我多半会拒绝。”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很紧张地抓住嫏嬛的袖子,“二姐,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过分?”

        嫏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葶苈的手,柔声问:“那你对小红……还有感情吗?假如你们能够朝夕相处,你会想娶她吗?”

        葶苈有些沮丧地摇了头,“我日夜都想着早些找回父亲,每次想到小红,只会觉得自己不孝,更没想过要怎么再面对她。我、我怕看到她失望,但就算不能再见、不能娶她,我好像也没有特别伤心。我其实不讨厌她,只是……二姐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她了。”他低下头,“我这样算不算……忘恩负义?”

        “傻孩子,”嫏嬛轻轻捏了弟弟的脸,“天尚有不测风云,何况人心?”

        “小红一定会恨死我……”

        “你若虚情假意哄她,那才是背叛。”嫏嬛轻咬下唇,好奇自己的经验是否足以为葶苈排忧,“总之不要说谎……欺骗才是真正的残忍,不要这样对小红。”

        葶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姐,有些话我只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啊。”他说着又朝嫏嬛挪近了一点,“其实我一直觉得,吴迁才是真心对小红好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欢小红,但有吴迁在她身边,还是不要嫁我为妙。”

        “你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一开始就有吧……二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嫏嬛听到这里,也抱膝而叹:“要说奇怪,我们难道不都有些奇怪吗?坦诚接受就好。”

        两姐弟并肩靠在一起,各自若有所思。

        两天后,是杜仙仪和安玉唯的头七。

        马四革独坐阶下,望着山门,仿佛盼人来。

        嫏嬛坐到了他身边。

        马四革低声问:“嫏嬛,我是不是很蠢?”

        嫏嬛知道他意不在一个答案,并未答话,而是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放入他手心。“安玉唯未及弱冠便离开人世,今后就靠四哥你带他游历四方,遍寻天下壮景了。”

        马四革望着手中之物,望了好久,像是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的存在一样。只见他的手掌颤抖着握成一个拳头,然后将拳头按在嘴上。一合上眼,泪水便如决堤一样冲泻下来。

        嫏嬛挽着他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马四革强压着声音里的的哀嚎,哭得全身发抖。

        嫏嬛想起之前和纪莫邀的对话。

        “你作为师兄,亲手交给他也并无不妥啊。”

        纪莫邀摇头,“但你们的伤痛……更有共鸣。”

        “可你不也在为知命伤心吗?”

        “而我也是那个袖手旁观、任由杜仙仪和安玉唯赴死的背影。老四不需要这样的讽刺。”纪莫邀将怀中的地藏抱得更紧,地藏也扭头来舔他的脸,“我没有尽全力保护他不受伤害,是我未尽师兄之责。还是你去吧。”

        嫏嬛皱起眉头,“就当我好奇——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有不同的做法吗?”

        纪莫邀合上眼,道:“安玉唯随时准备好为杜仙仪付出性命,而老四对他也是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厢情愿,终究无果,甚至可以预见小安将会是伤他最深的人,但我说不出口……劝人斩断情丝,说来容易,但真的有可能吗?”

        嫏嬛痴痴地凝视他的侧颜,向自己问了同一个问题。

        他知道吗?

        “大概……不可能吧。”她尽可能冷静地答道,“至少我就不会听劝。”

        “确实。”

        我爱你。

        她低下头,在他望向自己的前一刻避开了直接的眼神接触。

        纪莫邀长吁一声,道:“我承认,从来没有人能像小安般令老四快乐。但老四越是放不开这瞬息而逝的愉悦,就越是无法承受失去小安的痛楚。不过,我想杜仙仪到最后一刻,也发现了一个令她羞愧的事实——小安因她爱诗而爱诗,但世间唯一一个曾为小安写诗的人,却不是她杜仙仪。她若是对安玉唯有半点恻隐之心,必定会后悔害他错过了老四的情意。如果能重来一次,为兄为友,我都会劝老四不要踏足泥潭;就算要踏,也不要成为陷得最深的人。他未必会听,但说过这话,我至少会心安理得一些。”

        “到头来,也只是为了减轻你自己的疚意啊。”

        “是啊,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玩世不恭?”

        纪莫邀抬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但过了一会,又重新将脸埋到地藏的毛里,“总之你把东西给他就行了,不要提我。”

        “四哥……”嫏嬛终于开口,可脑里仍萦绕着纪莫邀怅然若失的眼神,“可以和我们一起分担的痛苦,就不要一个人承受。”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便一头倒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嫏嬛搂着他的脖子,决定也不要再忍住自己的眼泪。

        眼角处,立着静静遥望的纪莫邀。

        她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对方那句无声的“谢谢”。

        “不知不觉,已经七年没有回来了。”温枸橼立在旧院门外,神色凝重,“也难为这间屋子屹立至今。”

        围墙之内,只剩下被烧伤的断壁残垣。尽管后方有些小室幸免于难,但当年一家人共享天伦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空置的回廊、蒙尘的地砖、破败的庭院……每一步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已在七年前付之一炬,而太多太多已经无法挽回。

        龙卧溪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没说话。

        两人最终坐在大门内的台阶上,正对着残破的前厅。

        “幸好爹娘也算有些声望,估计是靠旧友出面,就算人走楼空,也将这间屋子保留至今。”温枸橼托腮感叹,眼眶泛红,“否则这里早就让人占去,说不定都推平重建了。”

        “嫏嬛和葶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这里吧?”

        温枸橼摇头,“下次吧。本来还想,既然我是第一个来,不如稍微打点一下这间屋子,这样他们来时还有个地方住……不过都这个样子了,我一人之力,估计也修葺不出什么模样来。”

        “让我来吧。”

        温枸橼扭头望着龙卧溪,“什么意思?”

        “我也算是有些财力的人,将屋子大致恢复原貌,也不算太难。”

        温枸橼将信将疑,“你又想收买我做什么?”

        龙卧溪大笑,“你我患难之交,举手之劳莫要放在心上。”

        “别,重修旧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又不是介意你给我开条件,直说吧。”

        龙卧溪依然笑道:“我真没什么企图,你别多心。”他吸了口气,又道:“为家人报仇的路还很长,而我希望能陪你走到最后。如果你非要找个方法还我人情的话,就切记在漫漫长路上,莫要丢下我这个老头子。”

        温枸橼一听,心头莫名抽搐了一下。她怯怯低眉,问:“我又没有赶你的意思,怎么突然说得这么悲壮?”

        “你这个人,总是有苦自己吞。之前那么多次命悬一线,哪一回不是因为你单枪匹马、以身犯险?有个人在身边帮忙,不代表你弱小。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你就当收我做你的跟班,跟你闯荡江湖罢。”

        温枸橼更不自在了,“谁、谁受得起带你做跟班!我做你跟班还差不多。”

        “可我不喜欢带跟班。总之,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自己承受,有人分担总是没坏处的。我知道嫏嬛和葶苈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但他们不在身边时,也可以将就考虑一下我。我龙三好歹比你多活四十年,你会遇到的麻烦,我多少都晓得应付,别逞强啊。”

        温枸橼听罢,上身微微颤抖。“不对……”她肃然道,“有些事就算你活得再久,也未必能明白。”

        龙卧溪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其详。”

        温枸橼抱着腿,踌躇之中又有一点蠢蠢欲动,“也罢,我若不讲,这段往事整日阴魂不散,也不是办法……既然你这么诚恳要伴我左右,我就不怕跟你细说,也好放下前尘。何况,你要我带你回来,恐怕本来就是想听这些的吧?”

        “我对任何同道中人的出身都很有兴趣。”

        温枸橼凄苦地笑道:“那我说完之后,是不是该轮到你呢?”

        “都不用轮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并无初心,一切的开端,只是因为一个纨绔子弟想要寻求刺激而已。能够活到今天,我也觉得挺意外。”龙卧溪笑笑,“不骗你,没你想的那么传奇。”

        温枸橼冷笑,“也罢,我也不是真的对你那么有兴趣。”她仰头靠在门上,“那晚本来一切寻常,但忽然之间,我听到前门传来异动,还有陌生人的声音……”

        旧人惹旧情,故园忆故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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