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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回涧中吟壁上诗


姜芍一回登河山,便向父亲交待了讨伐大计。

        女儿平安归来,又找到了兰锋剑失窃的元凶,姜骥已别无所求。因此姜芍提出要杀上惊雀山时,他合情合理地犹豫了。

        “容我跟祝公修书一封,交代始末,再由他们亲自追究便可。我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父亲,我们不也有受害吗?”

        “说是这么说,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纪莫邀那个家伙……”

        “父亲难道怕他?”

        姜骥反驳道:“胡说,你凭什么这样想?”

        姜芍自知失言,忙低下头解释道:“父亲,我虽然答应他们不会追究绑架一事,但嫁祸之罪又另当别论。如果不能让纪莫邀亲口认罪,又怎能彰显我们的清白?你若是觉得突兀,我可以亲自去涂州向祝掌门解释一切。”

        “不必多此一举,留夷。”

        姜芍听父亲唤自己的小名,又不吱声了。

        姜骥长吁一声,道:“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绑架你吗?”

        “为了得知杜仙仪的下落。说起来,我也一直有疑问……父亲与杜仙仪私交如何?他们说,杜仙仪如今身在奇韵峰水牢,是父亲告诉他们的吗?这个水牢又是怎么回事?”

        姜骥有些不耐烦了,“杜仙仪与我相识已久,早些时候也确实来过,还跟我提过要去奇韵峰。我初时没放在心上,直到你被带走,我又找不到她确切的所在,只好用奇韵峰搪塞过去……结果她真的在奇韵峰,也算是歪打正着。至于水牢……我一无所知。”

        姜芍见父亲语气浮躁,眼神飘忽,心知多问无益,只好退一步道:“算罢,既然知晓杜仙仪的去处,我也不打算计较这事。至于兰锋剑,我自会跟同生会打招呼。此仇不报,我心难平,还望父亲首肯。”

        姜骥见女儿坚持,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诫,只好说:“你多日在外,一定疲惫不堪。快去歇息,余事来日再议。”

        姜芍亦无意与父亲再争,意兴阑珊地退下了。

        门外立着几位巡山归来的星宿,一见她便簇拥上来问长问短。

        姜芍一句都没听进去,敷衍一阵后便独自回房。合上门,她开始反复咀嚼父亲适才异样的反应。

        他一定有所隐瞒,可又能隐瞒什么?靛衣门虽非一呼百应的大门派,但洪机敏德高望重,跟他的大徒弟杜仙仪有私交,绝对算不上是难以启齿的事。就算不说她,无度门利用兰锋剑插赃架祸证据确凿,不由纪莫邀不认,父亲又为何畏缩不前?我们在纪莫邀面前,难道还理亏了?

        她想起温嫏嬛跟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得心如刀绞,寒意渐生。忐忑之中,姜芍将手伸进了书柜的最底层……

        回到惊雀山的那天,大雨滂沱。

        纪莫邀推开吕尚休的房门,见老头子躺在竹席上,手里把玩着酒葫芦。

        门外雷雨交加,仿佛是天空在号哭。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纪莫邀来惊雀山的第一个晚上。

        “师父,我回来了。”

        吕尚休睡眼惺忪地扭过头来,“嗯”了一声。

        “望庭探母未归,老四跟小安去了奇韵峰找仙仪师姐,葶苈的伤势已无大碍——”

        “子都都跟我说了……在摩云峰出了好大事吧?”

        纪莫邀望着师父醉意朦胧的眼睛,冷冷道:“没醉就别装。”

        吕尚休干咳两声,尴尬地爬起身,低声骂道:“我好歹也是长辈,躺着跟你说话,也不失礼啊……”

        纪莫邀合上眼,开门见山,“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吕尚休笑道:“别对自己太严苛。你救了他们三姐弟的性命,已经很大功劳了。”

        “第一次来,打伤狭路相逢的温枸橼;第二次来,差点伤及温嫏嬛;第三次,杀了要揭发自己的乌子虚,几乎打死目击的温枸橼,甚至连葶苈都不放过。十年不曾靠近山门一步的人,为何突然来势汹汹……我想不通。”

        吕尚休点点头,“你多年来从未隐姓埋名,他肯定知道你在惊雀山。如此三番四次找上门来,确实蹊跷。你有什么猜想吗?”

        “我从没做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不过知命提醒,也许原因不在我,而在我身边的变化。”

        吕尚休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你觉得跟他们三姐弟有关?”

        “这三次遭遇都牵涉温氏姐弟,但又都事发偶然,很难说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这些事都在温嫏嬛和温葶苈来到我们这里之后才发生,时间上确实存在巧合。”

        “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说不定和他有关。”吕尚休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当然,这话也就在你我之间说好了,省得他们多心。”

        “我也正有此意。”

        大雨依旧,屋里灯光昏暗。

        “除了知命,应该没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纪莫邀摇头,“只有知命。”他犹豫了一会,“温嫏嬛很在意这件事,但我还没告诉她。”

        “她没追问?”

        “她想的,不过放了我一马。”

        吕尚休来了兴致,“那你打算蒙混过关吗?”

        “不,我已经答应她,回来了就将实情相告。”

        吕尚休击掌赞同:“这就对了!她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我明白你不喜欢跟人谈论自己家事,但我唯一的担心,就是你的缄默会令你变得可疑,一旦拿捏不准,就会掉进那个人的陷阱里。”

        “你是说,他希望见到身边人怀疑我意图不轨,甚至开始孤立我?”

        吕尚休笑了,“你越是孤家寡人,就越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他想成为你唯一的依靠,表明他依然对你心存希望,这是好事——这和你的计划吻合。但这里也有风险,一旦弄假成真,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纪莫邀肃然点头,“我会留心的。”

        吕尚休将手摆在徒弟膝上,安慰道:“不要将对付他视作你单独背负的命运。”

        纪莫邀不语。

        “我晓得你一门心思要孤军奋战,你从小就打定这个决心。但其实你还有很多选择……你的师弟们,还有我,都会奉陪到底。”吕尚休起身,轻轻抱住徒弟的肩膀。

        纪莫邀终于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师父臂间,喃喃道:“酒味好重。”

        吕尚休忍着笑松开,道:“记住,需要帮助不等同于示弱。”

        “多谢师父。”

        “好了,”吕尚休拍拍他的背脊,“还是在你骂我不修边幅之前,赶你出去吧。”

        “不修边幅的酒鬼。”

        “喂……”

        几日后,在素装山传完话的马四革也回来了。

        杜仙仪平安无事的消息,令嫏嬛和葶苈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但未解之谜依旧太多。

        “姑姑可有说几时回到素装山,几时能与我们相见?”

        马四革望着嫏嬛殷切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们没告诉我回山的日程,但应该不会太久……别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同生会竟然没有派人追到奇韵峰,他们一定能平安离开。何况她已经和小安一起,绝对不会再消失了。”他随即跟一旁的纪莫邀说:“大师兄,知命说今天在老地方等你。”

        纪莫邀愣了一下,“哦……”

        嫏嬛好奇地问:“老地方是哪里?”

        马四革两手一摊,“那你要问他们了。”

        嫏嬛又问纪莫邀:“今晚要留鱼头给你吗?”

        纪莫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问:“什么鱼?”

        “你昨天钓的那条啊。子都说想今晚做,如果你回不来,就不给你留了。”

        纪莫邀眨眨眼,突然回过神来,正色道:“鱼头留给我。”随后又大声喊:“子都,备马!”

        嫏嬛立在原地,嘀咕道:“他今天怎么神神化化的……”

        马四革笑道:“他什么时候不是神神化化的?”

        未几,纪莫邀就下山去了。

        嫏嬛来到炉灶前,正想着要叫上子都和葶苈一同烹饪鲜鱼,就见窗台上晒着新鲜的薄荷叶,顿时有了个想法。

        这时,马四革一步踏进来,兴高采烈地问:“这鱼打算怎么做啊?我有个私房秘方,让我来掌厨吧。”

        谁知嫏嬛风一般冲出厨房,丢下一句——“小心烧火。”

        “你这是去哪?”

        “那家伙忘记收薄荷叶了!”

        “他去半天而已,死不去的!”

        “葶苈,备马!”

        马四革见她也来去如风,不禁自语道:“你不是一样神神化化……”

        纪莫邀刚下山,还没走远,就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回头,就见嫏嬛策马追了上来。

        “大魔头,你忘带薄荷叶了。”

        他一摸腰带,才知所言非虚,“有劳。”随即伸手来取。

        谁知嫏嬛将袋子捏在手里,不肯给他,“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纪莫邀瞪着她,“你在威胁我?”

        嫏嬛笑道:“不错。”

        他没好气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我和知命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嫏嬛见他认真起来,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她将袋子挂到纪莫邀腰上,“你要是介意,我就回去。”

        纪莫邀看了她一阵,淡然道:“一道来吧。”

        “说真的?”

        “你怕我半路把你卖了不成?”

        嫏嬛笑得合不拢嘴,“你哪里有那个贼胆?”

        纪莫邀按着腰间那袋薄荷叶,朝嫏嬛招了一下手,“别让知命等太久。”

        青刀涧与惊雀、素装两山成三角之势,景色清幽,风光无限。正所谓一道深水涧,两肩青竹林。纪莫邀与高知命闲时最爱在此煮茶谈天。

        高知命等候多时,终于见纪莫邀与温嫏嬛骑马到达,立刻离座迎接,“温姑娘也来了,无任欢迎。”

        纪莫邀扁着嘴跳下马,“还好意思说,拿薄荷叶来威胁我……”

        嫏嬛笑道:“早知如此,何必上瘾?”

        悬崖边有一座亭子,一抬头就见一块旧牌匾,上书“壮胆亭”三个大字。

        高知命见嫏嬛注目,便解释道:“来往青刀涧两端,最快就是经那道悬空的铁索桥。往来行人上桥前,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壮胆,方敢启程,因而得名。”

        嫏嬛又行至铁索桥边往下一看,果然不错——两侧陡岩夹着一道细细的涧水,肉眼根本无法判断高低深浅,颇为骇人。“在这种地方见面,颇有你们的风格。”

        不多时,三人便围坐亭中,面前摆着煮好的热茶,不加任何佐料,是纪莫邀爱喝的薄荷叶子水。

        “你自残的伤怎么样了?”纪莫邀问。

        高知命隔着衣袖蹭了一下受伤的手臂,道:“好得七七八八,多谢关心。”

        嫏嬛专程跟来,并非无故,“知命,你可知姑姑归期?”

        高知命道:“我以为老四都跟你们讲了啊。”

        纪莫邀呷了口茶,道:“她逢人都要问多一次,你直接说不知道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点头,“我也是听老四说的,不比你们了解得多。”

        嫏嬛轻叹——“抱歉,我只是心急想见她而已……”

        “感同身受。”高知命转向一味喝茶的纪莫邀,“看来摩云峰一别,你们也没闲着。信里敷衍我就算了,现在当着我面,可一个字都不能漏啊。”

        纪莫邀干笑道:“二小姐也跟我一道,你可以问她。”

        嫏嬛不高兴了,“杀哥舒鹫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本事代你讲故事。”

        “是啊,哥舒鹫,多响亮的名字……结果被你们两下了结性命。不过我听说,他在中原多年,培植过一些亡命之徒做门生。要是寻起仇来,只怕手尾长。”

        “这世上恨不得饮我血、啖我肉的人多了去,我可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我更想知道,是谁收买了哥舒鹫来取叶芦芝的性命。”

        高知命开始添茶,“不是康檑?”

        “康檑虽不待见叶芦芝,但他更在意钟究图的名声。一介书生,嘴上不饶人已是极致,未必有胆子雇凶杀人。何况若是伤了那姓钟的,岂非得不偿失?而且哥舒鹫也不是人人都请得动的。”纪莫邀说到兴起,站了起来,“说起那个秃驴,我就想起楚澄。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当然……”高知命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早就听人说,楚澄一家是死于哥舒鹫手下,但买凶者的身份一直成谜。不知道主谋,就不知道楚澄到底因何被杀。”

        嫏嬛顺势问道:“我听过这个名字,可对其人知之甚少。”

        高知命答道:“楚先生在涓州颇有名望,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他之所以名声在外,还是因为他跟姜氏的渊源。楚澄生于登河山下,自幼聪敏好学,被老当家姜疾明选为姜骥的贴身书童,颇受器重。直至姜骥成年,他还一直留在姜家堡执笔。但姜疾明辞世之后,他便离开登河山,去了涓州成家立业……如果想解释他为什么会被灭口,很难绕过姜家不谈。”

        嫏嬛咬咬牙,“你是说,姜骥脱不了干系?”

        高知命摇头,“未必。楚澄忠心侍奉姜氏多年,一定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姜骥若信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离开,更不会容许他在他乡树立威望。何况请哥舒鹫这么高调的刺客,不像是姜骥那种怕事的性格会做的事。”

        纪莫邀接过话来:“若非楚家世代从文,楚澄可能已位列星宿,而非一个笔墨先生了。他虽不通武艺,但无可否认是江湖中人。除了姜氏,他可能也了解很多别处的秘密。做到灭门这么惊世骇俗,说不定有杀鸡儆猴的意图。”

        “不过之后,也没出过类似的事了……除了温先生一家之外。”高知命声音逐渐转低,似乎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踌躇了一阵,他又望向嫏嬛,道:“温姑娘,恕我直言,我怀疑师姐会去奇韵峰水牢,是因为那是令尊令堂待过的地方。”

        嫏嬛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一姐刚从那里回来,如果爹娘身在水牢,又怎么会只字不——”她突然语塞,脸一下白了。

        难道这就是一姐在船上欲言又止的原因?

        纪莫邀劝道:“别多心,她可能只是没找对地方而已。水牢一事,我们也都是新近才知,想必是个非常隐秘幽暗的所在,不是那么容易探索透彻的。”

        嫏嬛已经两眼发红,“可一想到爹娘在这种地方待过——不,他们现在可能就在那里——我就恨不得马上……”她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高知命安慰道:“温姑娘,我们现在无法证明他们性命有虞。还请放宽心,莫要折磨自己。”

        “可我也没证据相信他们还活着。”

        纪莫邀开解道:“等师姐回来,你亲自问她不就好了?”

        嫏嬛稍稍平复情绪,又叹道:“来到这一步,我难道还不清楚吗?知道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她渐渐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回避了她的眼神。

        嫏嬛转而低下头,“你们不用担心,我虽不会武功,但遇题拆题、见谜解谜,都还有些用处……我们三个也算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不是吗?”她一抬头就盯着知命。

        高知命有些意外她最先注目的人是自己,不过见她的眼神一直没有移动,便察觉到异样了。“当然,高某义不容辞。”话毕,他又扭头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双手合十,掩着口鼻,没有说话。

        嫏嬛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知道这不是条一帆风顺的航道——从一开始就不是。从爹娘失踪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在和难以想象的危险打交道,只是那时的我还不需要亲自去面对而已。现在我能够自己面对了,就不会害怕知人所不知、言人所不言。无论过程有多煎熬,也不过是为得知真相而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罢了。你们……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吧?”她又望向高知命。

        高知命眨眨眼,悄悄捏了一下纪莫邀的大腿,低声道:“你好歹也应一句啊。”

        纪莫邀这才勉为其难地答道:“你知道我的态度。”

        嫏嬛正眼望他,苦笑着问:“真的吗?”她看起来有些失望,把身一转,到桥上吹风去了。

        高知命伏案而叹:“小郎君,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纪莫邀。“你不是打算对她有所隐瞒吧?”

        纪莫邀反手拍了他一下,“别乱讲,我已经答应她会把话说清楚。只是回来这几天,我……”他望向渐行渐远的温嫏嬛,“她不像你。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的处境你一早了解,可她……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不知开口后该如何收尾。”

        高知命急了,一把扯住纪莫邀的衣袖,“你难道还听不出来吗?嫏嬛怕你食言,已经等不耐烦了。她说得没错,我们三个人,还有葶苈、老四、小安、师姐——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师姐有难,那理所当然是我们的事;而温先生一家落难,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们姐弟自从到了惊雀山之后,我们除了面对一个又一个不解之谜,又真正找到过几多答案?我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嫏嬛没办法信任你,我们寸步难行!”

        纪莫邀轻轻将他甩开,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的气息不自觉地弱了下来,“但如果诚实换不来信任,又怎么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我有责任保护他们两姐弟,也有责任帮他们找回父母,我——”

        “你看你,说出来了吧。”高知命笑着按住对方的肩膀,“你是葶苈的师兄,确实有责任保护他们两姐弟。但找回温言睿夫妇?顶多只是仗义相助,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你的职责……但你既然会这么想,只能说明你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不幸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可你一个在惊雀山清修的年轻人,又怎么会参与到这种阴暗而卑鄙的计划之中呢?如果你自身与此没有关联,会不会是因为你认识一个也许有亲身参与的人呢?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可嫏嬛不是那个跟你一起长大的人。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你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员。我了解你的担忧,但既然她已经决意要义无返顾地深入虎穴,你又何苦装聋作哑?你现在不跟她说实话,就等于说你不信任她,而她也无法信任你……但她希望你能为她引路,你懂吗?”

        纪莫邀合上眼,将好友推开,“够了……”

        高知命劝道:“懂我的意思就好。她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她。她很想去相信你,你如果在乎她,就不要让她觉得被我们孤立。有些话,你一定要亲口跟她说。否则等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时候,不仅你百口莫辩,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去相信你了。”

        纪莫邀抬起头,冷冷道:“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你既然知道瞒不了她一辈子,又何必多此一举?本来很简单的事,是你自己想多了。”

        “行,我知道怎么做了。”

        “真的?”

        纪莫邀没好气地扭过脸来,“你有完没完?”

        高知命满意地点点头,“她不是我,你可别敷衍了事。”说完,他便将桌上的茶具收走,“先走了。”

        纪莫邀又扯住他的袖子,“我们才坐下多久?”

        高知命眉心紧锁,往嫏嬛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不再多言。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松开手。

        嫏嬛一直站在桥上,俯视深不见底的青刀涧。

        纪莫邀突兀地出现在她背后,问:“不冷么?”

        嫏嬛一扭头,见高知命已经上了马,“咦,知命要走了吗?”

        “我是说你,在知命面前弄这么一出,是想怎么样?”

        嫏嬛明知故问:“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对我有意见,可以跟我说,别跟知命合伙来对付我。”

        嫏嬛失笑,“你觉得我在针对你?”

        “难道不是吗?”

        嫏嬛转过身来,正眼看着他,“我要忧心的事多得很,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知道就好。”嫏嬛心有郁结是真,但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恼怒,“我只是怕你忘了答应我的事。”

        “不敢。”

        “回来这些天,我时刻都在等。怕你忘了,又不想逼你太紧,可事关重大,我只会越来越心急……我知道你有难处,让你在知命面前不堪,是我……”

        “没事。”

        嫏嬛再次低头,与深渊对视。

        “二小姐,你还相信纪某吗?”

        嫏嬛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相信。”

        “我不会骗你。”

        “我知道。”

        纪莫邀轻叹,道:“回来这几天里,你都在惦记这件事吗?”

        “是啊。只是今天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清楚而已。”

        “为什么今天就合适了?”

        “这是我见你忘带薄荷叶时,突然决定的……而且这里不挺好的么?你要不高兴,可以一手推我下去,没人会知道。”

        纪莫邀放声大笑——“温嫏嬛,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彼此彼此。”嫏嬛说完就往回走,“这里确实有些冷,我想回去了。”

        纪莫邀跟在她后面,没再说话。

        嫏嬛一上马,又问:“附近有佛寺么?”

        “往南十五里路有个戒痴寺,前朝就有的老庙。”

        “陪我走一趟好吗?”

        纪莫邀飞身上马,笑问:“你也信神佛?”

        “没有,只是葶苈受伤时,祝蕴红提过想找间寺院祈福……我想她现在应该没机会烧香还神,就帮她走一趟,圆个心愿。”

        “这么仗义?”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站在门外等我出来。”

        “你又知道我会陪你去?”

        嫏嬛笑了,“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吧?我被人卖了怎么办?”

        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道:“谁有那个贼胆?”

        戒痴寺被枫树环绕,四壁也涂成了秋叶的暖色。两人牵马来到寺前,脚下踩着古旧的石砖。

        “几年前师父带我们来这一带游玩时,见这寺院破败不堪、摇摇欲坠,还以为迟早会废弃。如今想是遇到贵人,香火有余,方能修缮一新。”

        “现世好佛之人愈多,大概这附近也是如此。不过爹娘故友里,也有说释教是夷人邪说的。”

        纪莫邀笑道:“都不用回忆以前了,你想想我们在涂州时,何曾见过一个沙门?”

        嫏嬛小小地吃了一惊,“同生会管得这么宽吗?”

        “风气如此,不必他们管,自有人去白眼。僧人也不傻,索性绕道而行,因此在涂州绝迹。”

        行至庙里,见房舍整洁,香火袅袅,虽有岁月痕迹,倒也别有风韵。

        他们似乎是当天唯一的访客,弄得住持都难耐寂寞,亲自来迎。

        嫏嬛径直到佛堂里点香,见纪莫邀立在阶下不动,便打趣道:“怎么,是怕进了门会原地自燃,还是怕菩萨当场收了你这个妖孽?”

        “你烧你的香,不必管我。”纪莫邀说完,便背对着她坐在了门外。

        嫏嬛只当他执拗,专心祈祷去了。

        她从不信神灵——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至高无上、明辨是非的存在,钱财衣食就会用来接济活人,而不是供养眼前这尊又老又破的塑像。不过来都来了,就装得诚心一点吧……

        嫏嬛没办法不去想青刀涧上发生的事。

        真是突兀到如鲠在喉……我们三个都是。不,最突兀的人还是我。自己明明没有怨恨纪莫邀的沉默,而他也许下了承诺,怎么就不能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呢?难道我是这么急躁善变的人吗?只要一提到那个假崖回,他就什么都不肯说,想必一定有莫大的苦衷。我如此步步相逼,还要毫无预兆地在知命面前阴阳怪气,令他这般难堪,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也许我应该专注打听爹娘的下落才对……可假崖回的身份也一样重要啊。那人连番对我们姐弟下手,看似是我们不小心挡在他面前,但万一他是有意为之呢?说到底,如果没有人对温家起意,爹娘也不会失踪。纪莫邀明知他是谁,却不肯向任何一个人说明,这又是什么道理?他难道就打算眼睁睁看那人继续威胁我们的性命而无动于衷吗?他是在保护我们,还是在保护那个人?

        嫏嬛睁开眼,与佛像空洞的瞳珠对视。

        我为什么可以容忍他的缄默?我为什么总是不忍心逼得更绝?明明道理在我这边,我又在顾忌什么?他又有什么该死的苦衷,连对我都不能明言?

        心中之人,耳旁之声。只听得纪莫邀在室外调侃道:“好了没有?这么长的祷文,佛祖可记不下来。”

        “佛门清净地,稍安勿躁。”她匆匆上好香,又行了个礼,便动身离开——可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了。

        纪莫邀惊觉不妙,一步迈入佛堂,问:“怎么了?”

        嫏嬛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指着殿侧罗汉像背后的灰壁。

        纪莫邀顺势望过去,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

        可知我命殆,焉知我心哀。恶火枯绿茵,定知人不再。

        “这首诗有什么……”

        不等纪莫邀说完,嫏嬛已狂奔出佛堂,追上还未走远的住持,一把扯住他的水田袈裟,问道:“长老,佛堂墙上那首诗是谁写的?”

        住持大惊,问:“女施主何出此言?”

        嫏嬛紧紧抓着老和尚,顿时泪如泉涌,言语不得。

        住持带嫏嬛来到寺庙后方一间柴房外。“施主可以进去看看他……不过他眼神不好,脾气反复,还请小心为是。”

        “放心,我会注意。”

        住持走后,嫏嬛便举起手掌,正要拍门,却又缩了回来。忐忑一番后,她伏在门上,流泪吟道:“可知技胜仙,定知力不浅。绿茵何处觅?焉知在眼前。”

        她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慌乱的杂声,只见门“啪”一下打开,跌出一个衣衫褴褛、发鬓斑白的落魄人,吃力地吐出两个字——“焉知?”

        嫏嬛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道:“父亲,是我啊……”

        纪莫邀停在十步以外,总算是明白那首诗的意思了。

        “真的是焉知啊……”温言睿用粗糙的手掌捧起嫏嬛的脸。他的眼睛像一对被尘封的珍珠,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嫏嬛忙抓住父亲的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步履蹒跚的半老之人竟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神采飞扬的大才子。“父亲,”她忍着泪问道,“娘呢?”

        温言睿的脸扭成了一团,手也开始颤抖,半哭半号地说道:“你母亲……茵儿已经……”他低下头,捂着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抬起头来,模模糊糊见门外还站着一个人,“焉知,你让那和尚回去,我跟你屋里说。”

        嫏嬛回过头来,忙解释道:“爹,那不是和尚,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大弟子纪莫邀,我和葶苈如今就在惊雀山生活。”她说完就朝纪莫邀招了招手,做了个“过来”的口型。

        纪莫邀显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向前走了几步。

        温言睿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能约莫分辨出他的轮廓。突然,他甩下嫏嬛,进屋抡起墙角的扫帚,像头被挑衅的公牛一样冲出来,“哄”一下将纪莫邀撞开,举起扫帚柄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肩上。

        而纪莫邀竟没有躲避。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鬼,竟然连我女儿也不放过!”

        嫏嬛扑上前拉住父亲,“父亲,你怎么打他?”

        “何止是打?我还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叭”又是一下,打在纪莫邀右肩上。

        嫏嬛傻眼了,“大魔头,你怎么不躲开?”

        多简单的事,但他竟然动也不动。

        “还我茵儿命来!”温言睿哭着吼道。

        嫏嬛两脚一软,跪倒在地,两臂环在父亲腰上,“父亲,你说什么?”

        “傻孩子,你母亲就是被这个家伙害死的!”

        “不可能!”嫏嬛喊道,“父亲一定认错人了!”

        “我眼神是不好使,可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

        “叭”——已经是第三下了。

        嫏嬛急了,将扫帚从父亲手里抢过来,“别打了!不可能是他!你说的人到底是谁?”

        温言睿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将嫏嬛扯到身边,指着纪莫邀骂道:“就是这个魔头……侮辱了你母亲,害她含恨自尽!”

        “父亲,他今年才二十岁,几时见过你们?”

        温言睿愣住了,但手依然停在半空,“二十?他……”

        纪莫邀干咳两声,伸手蹭了一下额角的血迹。

        嫏嬛含泪问:“你为什么不解释?纪莫邀,你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纪莫邀仰起头,朝她凄然一笑——那是嫏嬛见过最哀伤的表情。

        “我是谁……温先生,你要找的人是纪尤尊吧。”

        温言睿咬牙喝道:“你果然认得这个人!不,焉知说你也姓纪,你难道是……”

        一滴晶泪从嫏嬛眼中滑落。

        纪莫邀伸手遮住双眼,苦笑道:“温嫏嬛,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亲人吗?”一道浅浅的泪水从他掌下渗出,“那个人,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人,那个假崖回、那个纪尤尊、那个禽兽,就是我躲了十年却依然躲不过的……生身父亲。”

        此生多劫,一言难尽。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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