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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原来过去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忘记


海风呼啸,吹起了我纠结在一起的发丝。风很凉很冰,让人两眼微红。也许是还无法适应阳江的空气,也许只因为冤家路窄碰上的台风,凌烈尖锐的海风有些可怕。

        我不止一次地凝视着海上的地平线,看着波澜起伏的海浪,眺望远方让人遐想连篇的渔船。那么遥远的东西一定承载了不少自由。

        离开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时日了,舒语总是三天两头的给她妈打电话,要说她没有恋母癖都难。而对哪怕一次也从来没有主动给老妈打过电话的我来说,她们的世界无法懂。

        我对母亲的定义不多,有也是根据电视节目书本文章之类的东西总结出来的,与现实完全沾不上边。撇开家庭暴力无故暴怒不说,撇开无时不当替罪羊遭仇视白眼不说,撇开那被蹂躏地几近求死的心情不说,光那暗无天日的童年至今回忆起来都令我不禁作呕。没错,我不但不恋母而且到了恨母的程度。所以我才有了比其他小朋友都多的心理纠葛——我要离家出走。我想快点长大,我要有只属于自己的坚硬翅膀,我要逃离这个家。

        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所愿,很遗憾我没有太多的勇气跨上逃离的路程,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从无变更。我不敢想象出走后被抓回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棍棒相加亦或是朋友亲戚面前的哭爹喊娘,我绝对不会相信离开后她能够好好反省自己。反省,真是一种奢望。

        记得第一次晚回家那会,是因为去朋友家写作业去了,写得太晚忘记回家。直到她妈妈叫她吃饭。我背起书包大跨步地奔往家的方向那时心里究竟有多害怕呀,脚都崴了却浑然不理。之后我只记得一辆暗红的摩托车,我瑟瑟地低着头,不知说了什么后一只大手猛然揪起我的刘海瞬间大坝决堤了,滚烫的热流顺着脸颊的轮廓结成冰。我只记得那瞬间的感觉,世界水润地让人心疼。

        我不敢再犯了。

        若不是初三暑假外出打工时发生的那件事,估计我还会如从前那样终日抑郁寡欢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沉沦。

        那会儿,我结识了野小子,她跟我一般大,是和我截然不同的一个女孩。她一身男孩装扮,酒红色的短发泛着桀骜不驯的味道,她大大咧咧,行为怪诞自我,拥有我所无法触及的热烈的红色光芒,我们一起逃工,在街上放荡不羁。她会突然问我,“渴不渴?”我说不渴。她微眯着那双明媚的双眼看了我一会儿便自作主张地跑进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瓶饮料,一瓶给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清凉,我瞬间沦陷了。

        估计是在同一个时间点,另一个地方,父亲和母亲打起来了。又一次打起来了。原因我已记不清,反正这次闹得挺大,母亲一气之下夺门而出跳江,自尽了。

        我似乎听见她说,她受够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发呆,父亲双手握成拳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我看见他那时扭曲着的一张脸上全是悔恨。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不要长大,绝对不要长大。我不明白他们的世界,也不想明白。

        从手术室出来,昏迷了两天,那两天父亲好似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待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医生说那只是短暂性的,估计过几天就好了。你们要多跟她讲一下关于过去的事情,这样可能更快记起来。然而这所谓的“几天”却能如此看不见尽头。而我该跟她讲些什么过去呢?

        不过她的失忆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坏事,至少她忘记了她的严厉和那所谓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忘记了罪孽便可以干干净净地活,这就是她想要的吧。原来过去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忘记,然而过去所发生过的事情却永远无法抹去。

        “你恨我吗?”她第一次如此儒弱着问我。

        “恨。”我毫不犹豫地说出口,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

        “…………”她不再做声,心有千千结,愧疚,懊恼,还有不可置信,统统展现在她那瘦小的脸上,一览无余。

        难道我不该恨你吗?在折磨完我之后你依然能露出那么清澈的眼眸,从此我的过去与你无关,从此我的伤痕与你无关,从此我的痛苦,与你无关。

        “我要离家出走,你陪我一起吗?”野小子转头看向身后的我。阳光在她身上泛出斑斓的红光,明媚的双眸有几分诱惑。似是从遥远的天国降临于世。

        我说:“你到哪,我到哪。”

        “好,我们就这样约定了。”她欢快地逃离了我的身边,躲进璀璨的日光里。看不清面容。

        我们辞工的时候,老板对我说,不要跟她(野小子)靠太近。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没有反驳他,我知道我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而你们充其量不过是外界饶人的目光,我需要一场固执的任性,我的世界需要新生命,而不是一成不变。

        我想从此我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乖宝宝了吧。或者我一直以来都不是。

        计划开始实施的前一天,我被母亲发现了痕迹,她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神色对我规劝,用我最无法接受的柔软将我收服。

        那天,我没有如约踏上通往自由的那列火车,而是选择了站在站台上透过车窗看着面无表情的她的侧脸。母亲一直在我身旁催促:“走吧,回去了。”

        我没有等到火车开动便已离开。而她到最后也没有侧头看我一眼。

        我能感觉到脖颈上有一枚很重很重的金属项圈被一根铁索拴着,而铁索另一头有母亲紧紧揪着。即使她已经失忆,对于自己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只当是旁人听故事而已,但她仍是不会放过我。一辈子,永远不放。

        后来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在电话那头问:“你谁啊?!”

        然后,我挂了电话。名字前面挂着背叛的招牌的那个,是谁呢?早点将我忘记不是更好?我已没有资格让你记忆。

        那夜跟凌玲聊天聊到很晚。

        我说:“我爱她。”而我已经失去她。

        她有些震惊,沉默了片刻后说:“也许,你爱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

        我哭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撕心裂肺,更加天昏地暗。

        于是第二天,我便性格大变,不再郁郁寡欢,不再闷闷不乐,而是笑得没心没肺,笑得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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