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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琉璃厂


我脖子上挂了一把半巴掌大小的银质长命锁,打我记事开始它就挂我脖子上了。我老爹和钟叔嘱咐我千万千万要随时随地戴着它,不能摘下来,更不能把它交给别人。

        我六岁上小学了,还戴着这长命锁,同学们都取笑我。我耷拉个脸回到家,告诉老爹我不想再戴着它了,小孩才戴长命锁,我已经上学了,不是小孩了,于是抬手要扯掉这长命锁。

        我老爹见了大惊失色,连忙拉住我的手,说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小时候经常生病,多亏了一个游方和尚送了我这个长命锁,说这是洛阳白马寺的老主持开过光的法器,只要戴上它,就能消病袪灾,要是给摘下来,就会没命。

        我当时根本听不懂什么开光、法器之类的,但一听到摘下这个长命锁就会没命,吓得脸都白了,再也不敢去摘它了。

        我小时候既淘气又好奇,八岁那年暑假在乡下奶奶家过,我在院子里学孙悟空捉妖怪,举着扫帚杆子追打我奶奶养的一只肥大老母鸡,结果妖怪没打着,孙大圣却一个踉跄摔了一个狗啃泥,膝盖手掌都划开了好几个血口子,连脖子上的长命锁都给摔烂了,里面竟然掉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我不哭反笑,拿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去问我老爹,我老爹一看脸色大变,忙关上大门,把我拉到一边,三下五除二将那个奇怪东西塞回长命锁里,又把长命锁重新扣紧,挂回我脖子上,并反复叮嘱我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长命锁里装着东西,更不能在别人面前打开它,这是一个秘密。

        我天性好奇,忍不住要问这奇怪东西的来源,但老爹始终都不肯说,我去问钟叔,他也闭口不谈,只是被我问得急了,会塞五十块钱给我当封口费。我用尽各种招数,他们始终都不愿意告诉我,最后没办法,我只好使出百试不爽的绝技----趴地滚筒翻,但出人意料地竟也毫无作用,最后只换来了一句严肃的恫吓:你小子不要过分好奇,好奇不但能害死猫,也能害死人!我小时候特别怕死,被吓得一愣一愣,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后来我逐渐淡忘了这件事,那银质长命锁也一直挂在我脖子上。直到那天老爹跟我说我不是亲生的,我才又想起这档子事来。我当时就怀疑长命锁里的奇怪东西和我身世有关,一个人憋着秘密实在太辛苦,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德和丁町,他们两个绝对可靠,阿德傻乎乎的什么反应也没有,丁町捏着长命锁里的那东西左瞧了好一会儿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说这东西也许是我生母留给我的身份凭证,以便将来认亲,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

        听到这里,阿德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表示他已经掌握真相了,说我很可能是个私生子,我母亲意外怀孕生下了我,可眼看就要去美国留学,自己又没能力抚养孩子,于是只好托人将我送给别人,但为了以后学成归国能够相认,就留了个凭证给我,身份凭证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奇形怪状越好,这样才不容易重样。我听了大怒,骂他狗日的瞎扯淡,抬手给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暴栗。

        当时我认为,阿德虽然喜欢扯犊子,但这次没准被他瞎猫碰到死耗子给说中了,长命锁里的怪东西真有可能是我生母留给我的认亲凭证,难怪老爹和钟叔要我天天戴着,连洗澡时都不让摘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生母都没来找我,估计是在美国成家生子了,早把我这个私生子抛诸脑后了。当时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好在阿德和丁町的注意力都在那怪东西上,没注意到我的哭样。

        再后来的几年,我和阿德跟着我老爹和姑姑到处去收鬼货,忙的时候连续两三个月都在山里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别提有多辛苦了,我心想反正我亲妈已经在美国逍遥快活了,不会再来找我了,于是这档子事我就渐渐淡忘了。

        我摸了摸胸口挂着的长命锁,意识到一切都串上了线,我激动得一拍大腿,大叫了一声。心说原来竟是这样,我以前都想歪了,这长命锁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认亲的身份凭证这么简单,这东西跟我的身世有关。

        如果说寄信人没骗我,我的身世跟那座越王古墓、那张老照片和那个奇怪的三足羽觞有关,那么就足以说明,越王古墓,老照片、三足羽觞、我脖子上长命锁里的东西这四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而我的身世很可能是它们之间联系的纽带,这两厢印证,不仅能在很大程度上排除寄信人恶作剧欺骗我的可能,也能证明我的身世绝非私生子这么简单,我生母也绝不会是什么要去美国留学的未婚先孕女学生,而老爹和钟叔一定知道我的身世,他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热血从脚底上涌,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感觉冲上了头顶,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的身世!

        本来我想拿着快递里的这四样东西直接去找我老爹或者钟叔问清楚,但他们两个昨天跑到张家口收货去了,指不定哪天才能回来。深山老林里手机又没信号,打电话过去永远只有一个回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连着打了十个电话,全部无法接通。我急得脑门上直冒汗,心里像被无数猫爪又抓又挠,痒得厉害。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身世,这封快递简直就是一副毒药,这可真他娘的太煎熬了,我暗骂一声,又心怀侥幸地拨了三通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我开始烦躁起来,不停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抬脚伸腿,竟然一个不小心碰翻了电视柜上的一个古董,掉在地上碎了。

        我暗骂一声晦气,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光绪年间的仿品,仿功一般,品相也不是很好,珐琅彩施得过于浓郁导致釉色太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旧仿,所以值不了几个钱。这瓶身上本就有好几道裂纹,没想到今天一碰,竟给彻底摔碎了。

        说起这鼻烟壶,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旧仿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是陶老瘸送给我的,他倒腾古董三十多年了,在琉璃厂经营一个铺子,实际上就是个打马虎眼的幌子,好让外行人觉得他是个有正经营生的人,他的大部分生意其实都是在地下进行的。

        有一回我一个福建的客户想要买一个明代的釉里红瓷瓶,说只要品相好,价钱不是问题,我手头没有现货,于是就想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单生意介绍给陶老瘸。

        陶老瘸最喜欢倒腾陶瓷玉器一类的古董明器,手头上瓶瓶罐罐地积了不少,接到这单生意喜不自胜,把手头的三个明代釉里红瓷瓶一字摆开,供那个福建客户挑选。那个福建客户挑来挑去选了一个双耳细颈的釉里红,付了一大笔钱,心满意足地走了。那客户前脚刚走,陶老瘸就拉着我的手狂笑不止,牙都差点笑掉,他说那福建佬真是没眼力界儿,横挑竖挑竟选了一个最不值钱的,白让他卖了个大漏儿。

        我就问他那你这一把赚了多少钱,他得意洋洋地伸出五根手指,龇着牙嘿嘿地笑。我说那你白赚了这么多,是不是得表示一下,要是没我这个拉纤的,你可一个铜板也赚不到。他拍拍胸脯说那是自然,为了表示感谢,他让我在他铺子里随意挑一件。我左看右看,仔细挑了一圈,毫不客气地选了里面最值钱的一个咸丰年间的黄玉瓶,心说这东西虽然小,但也至少值个十万八万的,就算是陶老瘸给我的佣金了。

        没想到陶老瘸突然脸色一变,忽然又乌云转晴,拖着瘸腿笑嘻嘻地过来,说这个黄玉瓶就是个西贝货,当代的新仿,顶天就值个三五百,边说边夺下我手中的黄玉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然后从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个鼻烟壶,递给我,轻声说,不瞒老弟,这个东西才是我这铺面上最值钱的玩意儿,古月轩的珐琅彩鼻烟壶,光绪年间的物件儿,那真叫一个绝品,上个月保利国际刚拍出一个类似的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您猜成交价多少,他做了一个手势,说好家伙,一百四十万!我这个虽然釉色虽然不如那个细腻,瓶身上也有少许裂痕,但老话怎么说来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东西也是古月轩正宗,至少得值个二十来万,老弟你但凡有好事都不忘老哥我,就冲这份情义,我把这鼻烟壶送你了。

        我听他说的天花乱坠,还真以为是个好东西,结果拿到手里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那鼻烟壶釉色施得那么厚,哪里是什么古月轩正宗,分明就是个旧仿,登时怒火冲顶,就要发作,但忽而一想,这陶老瘸是个出了名的铁公鸡,许进不许出的主儿,我和他也算是忘年交了,为了这么件小事撕破脸真是不值当,再者说了这个鼻烟壶虽然是个旧仿,但也值个千八百的,对于陶老瘸来说,能让他出血出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强压怒火,收下鼻烟壶揣进了兜里。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摔成三瓣的鼻烟壶,突然想到陶老瘸倒腾古董三十多年,对于陶瓷玉器颇有研究,何不去请教一下他那个古怪的三足羽觞的来历呢?反正也不用交咨询费,不问白不问,至于问了是不是白问,那得问了之后才知道。

        于是我冲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又换了一套衣服,拿起那张三足羽觞的照片揣进兜里,下楼发动我的红色标致308,前往琉璃厂找陶老瘸。

        我这车是我姑姑送我的,她这个人很迷信,说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就得蹲号子吃牢饭,因此每天都要红红火火,这样霉运才不会跟上门。所以她最喜欢红色,家里都是红背心、红秋裤、红袜子,连内衣内裤都是非红不买。

        四年前,我刚大学毕业那会,她做了一笔大单,赚了不少钱,一时高兴就说要给我买辆车,恭贺我大学毕业,成为真正的大人。我一听这话乐开了花,赶忙给姑姑端茶倒水,揉肩敲背,鞍前马后地献殷勤,姑姑正对着电脑看车型,突然指着一张图片对我说,就是它了!

        我抬头一看,心里一惊,是辆红色标志308,我对她说能不能换个颜色,白色、黑色都行,实在选不好,咖啡色都行,一个大男人开个红色车,多别扭。没想到姑姑却说,乖侄儿,你不懂,红色车最吉利,买车买房摆在第一位的是吉利红火,而不是喜欢不喜欢,我知道你不喜欢红色车,但你给我记住喽,我送人礼物,不是看他想要什么,而是看我想给他什么!姑姑固执得像块木头,她认定的事,雷都打不动。我一时无语,知道多说无益,心说不拿白不拿,蠢驴也是驴,红色的车再难看那也是车,于是就收下了这个大礼物。

        说实话,大男人开红色车别提有多别扭,谁开谁知道,我开着它去谈生意,有时觉得有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一直想要换一辆新车,非得买辆漆黑漆黑的不可,以彰显我沉稳内敛的男人气概。可惜这几年风声紧,生意不好做,鬼货的来路也比原来少了不少,我自己开销又大,就一直没能攒够钱,又不好意思向老爹开口,于是只好继续开着这辆红色标致308。

        琉璃厂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开车不一会儿就到了。为了避免待会被游人堵死出不来,我把车停在大街口,步行去陶老瘸的古玩铺子,可刚下完车关上车门准备向前迈步,就被人撞了一个跟头,古人说人有三衰六旺,我今天真是衰到家了,三衰集齐了两衰。我被撞得胸口隐隐作痛,爬起来刚想开口骂人,只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头一看,身前站着一个穿淡蓝色连衣长裙的女人,蹬着个高跟鞋,身材很高,都快赶上我了,一头波浪长发,柳眉入鬓,红唇似火,看上去三十三四的年纪。我一看是个女的,不好发作,只好装大度说了句没关系。那女人点头道歉,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塞进手提包里,急匆匆地走了。

        我揉揉胸口,心说还好是被女人撞,要是被个粗野汉子这么一撞,那我这身板非得折了不可。陶老瘸的铺子我来过很多次,因此我轻车熟路,径步走到陶老瘸铺子前,抬脚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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