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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新王


卓拿言快死了。他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得似乎马上就要消失。然而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弥察常常躲在纱帘后透过交织的缝隙看他的父亲。艳丽的纱帘晃动随微风轻轻拂动的时候,就好像他父亲微不可察的呼吸。那些纱质的纹理在他父亲因为久病已经变得羸弱干瘦的肢体上扭动,放大了他轻微的颤动,就好像他马上要活过来似的。这种行为是很诡异的,说不清他是恐惧卓拿言的死,还是希望卓拿言死去。二十六年前,里岚暴毙,卓拿言成为了西凉新的僭主。里岚以他的慷慨仁慈被后世怀念,而只有真正的君主当道之时才会出现这样的盛景:准许人民怀念先王,而人民却不会抱怨当世。卓拿言骁勇无匹,又兼之谋略与王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比里岚更适合做当世的王,后人对他的评价绝不会低于任何一任君主。可就是这样的英雄,他要死的时候,趴在床上,仍然如同一只干瘪的壁虎。那些华丽的黄金与宝石挂在他身上,只令他痛苦。

        所以弥察感到恐惧,卓拿言一旦在这张床上断了气,也就意味着他也会这么死去。他或许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有功绩的君主,但他一定会像他父亲那样不体面地死去。多么可笑!这就是王位带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但同时,弥察不可否认自己心中在恐惧的背后隐约藏着的那一点希冀。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几乎是如同一只初生牛犊一般高喊着、迫不及待着、昂扬着——去死!让我做王!他无法捏死心中的这只小牛犊,甚至拿他大哥克答曼的鲜血给它喂食。但显然,这东西十分贪婪,它还想要其他的。父亲,为什么你还不去死?救救我吧,我不能成为一位残忍嗜血的君主!您到底在等待什么?等着谁!等着谁?等着谁!

        等着她——珠帘发出剧烈的抖动,相击碰撞的声音提示着宫殿里的侍从,有人进来了。艒来,私生子的女人。弥察的目光一瞬变得隐忍而凌厉,艒来看也没看他,急切地走到卓拿言的床边。随后又自持地抬高了头颅,缓缓坐下。她看向弥察。

        片刻之后,弥察才附身在卓拿言的耳边说:“父王,是艒来。”

        他父亲的面容都挣扎起来,努力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发出濒死的鹿一样的叫声:“艒……来。”

        艒来僵硬着脸,她一动不动。她不会握杀父仇人的手。

        卓拿言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咕声,几乎是在一瞬间,竟突然泄了气,合目死了。

        艒来闭上了双眼,众人还处于震惊之中。片刻后,他们与艒来一齐向卓拿言行了最后一礼。

        王宫传来大丧,楼兰的民众最先知道,西凉王卓拿言死了,他的儿子弥察,现在是西凉新一任的王。

        “哪一个,是王聿的头骨?”秦且修站在弥察的王座前问。

        “你来,就是想拿回王聿的头骨?”

        “不。”秦且修笑了,看向弥察,“他理应在这。弥察,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将西凉的边境线扩到三个州之外。”

        弥察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阿雫。秦且修见状说道:“大王,巫咸会告诉你,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让巫咸过来。”弥察命令阿雫。

        巫咸主筮,傍晚,月明初显,巫咸以耆草为之占卜,不行,又换龟甲。出具占文之后,巫咸绕着秦且修走了三圈,将盐撒在她的身上,离开了。弥察看了占文之后大惊:“艒来!你!”

        秦且修并不知道占文上写了什么,她跪坐在殿下,一言不发,等着弥察的下一句。不料弥察却不再说话,许久之后,他将占文抛入烛火之中。占文如同一口酒气,顷刻间便被蓝色的火焰吞噬得无影无踪。

        “即日起,艒来,我奉你为巫姑,行走自由。”巫姑是十巫之一,十巫与王族的关系如同唇齿。弥察是同意了秦且修的条件。秦且修放松了肩,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大王,第一件事,我希望大王能杀了阿雫,让野狗分食他的身体。”

        大臣阿雫闻言猛地跪下来,匍匐着爬到秦且修面前:“巫姑大人恕罪!”

        弥察有些意外,但还是下令:“拖下去。”

        侍卫们上前拿住阿雫,阿雫愤怒地冲秦且修喊道:“您明明是和程溍北一起进入西凉的!我背叛了王孙,您也不例外!”

        秦且修抬手示意,侍卫们便停下拖拽阿雫的动作。背叛——秦且修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第一个背叛她的人,那种背叛令她何其暴怒、而她对其又是何等的宽恕!只因为她是第一次面对背叛者,故而手足无措。于是第一个永远都是获有特权的,无论爱憎,最该死的却活下来,罪不至此的却背负前者的结果。

        悔恨的愤怒令秦且修为其竖起墓碑,然而她明白那只是一种空泛的补偿。怨忿始终无法消解,于是此刻秦且修不禁迁怒于阿雫,她抬手按着阿雫心脏的位置:“让他活着被野狗啃噬。你的心脏,将永远留在滚烫的油锅地狱里。”十巫所说的语言被称为“真言”,这在西凉人的意识中相当于诅咒。

        阿雫爆发出痛苦的嘶吼,卡尔和同伴将阿雫押了下去。

        “第二件呢?”弥察问她。

        “我记得西凉王族有一项禁忌的秘术,可以复活尸身不腐的死人。有没有?”

        弥察闻言,目光变得阴沉,他没有回答秦且修的话,而是反问她:“王聿告诉你的?”

        秦且修笑了。弥察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防备的心情,这种心情只在他感到其他兄弟的威胁时才会出现。他也久违地回忆起这个女人和王聿古怪而诡异的亲密关系,弥察每每撞见这对夫妻,心中都会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几乎是一个身体上长出的两个头颅。如今王聿死了,她自然也就取代了全部的身体,以致于令弥察如此警惕与不安。

        “注意你的位置,不要太过逾越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巫术。”弥察阴狠地说。

        秦且修顿了片刻,说:“大王别忘了,您不能对十巫说谎。真的没有吗?”

        弥察暴怒地看着秦且修,秦且修向他行了一礼:“大王请放心,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西凉。我要复活的,是中州皇帝的爱妃,秦且甄。”

        “这世上没有所谓复活之术。如同熟肉不会回生,纵然将其捣烂,再度浸入鲜血之中,那也不过是一滩烂肉。那被‘复活’的又会是什么东西?他们根本不算人。即使付出灵魂的代价,也没有任何一例成功。只有巫彭知道此事,你可以去神庙见他。”

        七日之后,秦且修回到了与程溍北分别的地方。程溍北在她身上闻见了古怪的气息,而且她面色发白,似乎处于贫血的状态。“你怎么了?”程溍北急切地问她。

        秦且修用西凉语说了一句话:“见到巫彭的代价。”

        程溍北没能听懂,秦且修撑着他的肩从骆驼上下来,程溍北半拖半抱地接住了她。“老西凉王死了。”她笑道,“新的西凉王答应我,会出面与李景仁谈条件庇护我和我的孩子。程溍北,想不到吧,我们还要重回京地。”

        程溍北显然没想到,一时间也没说话。

        “我说过,你还有机会。”

        程溍北看着秦且修,片刻后,笑了笑。

        又说回苍兰这一边,曹白禹当初为秦程二人出关一事牵线搭桥,搭上了司门员外郎陈观。这陈观是堂堂从六品官员,主管城关出入之籍、查禁货贿等事宜,其同僚苍兰州互市监尤向斛与会京互市监多有来往。毕竟这西凉的贸易不是从苍兰进来就是从会京过去,两州互市监同一套流程、同一种机制、同一批来往商队。为了保证二州行规行价一致,各有所得,故而免不得常常互通消息。这一日正巧是碰上尤向斛到会京互市监走动,便将近日出关名单一律说了,挂着一个正八品互市监丞闲职的秦珠自然也就知悉了秦、程二人的踪迹。

        段飏建议:“爷,带主家小姐出关的商队下月初三就回来了。不如,派我和可一去苍兰守着?”

        “再说吧。西凉那边是怎么回事?”秦珠问。

        “似乎是巫姑的建议,新西凉王处死了阿雫大人,另提携了一位卡尔将军。”段飏说。

        “十巫此前从不插手政事,更何况是巫姑这样的闲职?”

        “这十巫医到底是什么来头?”段飏不禁问。

        秦珠看向一旁的彗奴,彗奴是西凉人,她会意道:“王室对这十位巫医一直是言听计从,认为西凉国的运气正拴在他们的身上。在西凉国还是一个小小的游族部落时,十巫便已存在。他们轻易并不出现,每隔几十年就有人质疑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也就在这时出现。见过的人都说与几十年前一模一样,循环往复直到今日。十巫并非常人,任意一位的言力就可以撼动西凉国的生死。但他们没有凡俗利欲,巫姑此举难以捉摸。”

        “难道新西凉王是在借十巫为自己铺路?”段飏接话道。

        彗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作出回应。

        秦珠沉默片刻,说:“段飏,吩咐楼兰那边将原定送给阿雫大人的份例送到卡尔将军的府上,让他们拿出诚意来。”

        “是。”段飏领命。

        秦珠隐隐感觉到,西凉这位新王似乎比卓拿言更有野心同时也更没有底线。而秦蕤原的书信再次从首阳发来,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他必须马上拿到那块李花玉佩。

        沙漠忽然下了一场暴雨,商队无法行走,只能托庇于最近的茶店。秦且修和程溍北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天空黑得如同入夜,乌云诡谲,脚下的沙漠变成了一片浑海黄河,风与雷电的嘶吼几乎令人错觉身处地狱。商队和店主都躲在茶店里,只有秦且修和程溍北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坐在外面蒙着毯子缩着腿看。

        “怎么会下这样大的雨?”程溍北说。

        “因为十巫离开了楼兰。”秦且修回答。

        程溍北望向她:“你是说你?”

        “不。除了巫彭和巫咸,其他八名都已经离开了楼兰,他们去找复活禁术的材料了。”

        “你为什么要复活德妃?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秦且修笑着摇了摇头:“程溍北,你没见过且甄和李景仁待在一起的样子?”

        “没有。”程溍北回忆了一会,说,“德妃很少露面,而且几乎不和前朝联系。”

        “那是因为李景仁把她保护得很好。当时宫里最位高权重、资历颇深又风头无两的德妃,却和前朝毫无利益纠葛,干干净净,无功无过?谁能做到?谁能帮她做到?她早就已经不是李景仁的妃子,而是他心头挚爱、肉中软肋。她的死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窟窿,皇帝的心为此而缺了一块。”

        秦且修的目光穿过大雨,落在了一个虚无的地方:“我要把手伸进这个窟窿里,把他的心脏整个掏出来。”

        “弥察用这个和皇帝交换了你的自由。”程溍北已经差不多明白了秦且修在西凉的全盘部署,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存在一个疑问,“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还是来自那个梦吗?”

        秦且修的目光渐渐凝聚回来。她转头看他,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你认为我不会成功?”

        程溍北摇了摇头。先前在柳宛一事上,程溍北至多觉得秦且修古怪。毕竟这只止步于她个人的坚持,但直到她进入西凉,在西凉发生的种种都在证明秦且修嘴里的那些“梦中之事”是有旁证的。正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一个人的胡言乱语并不可怕,但当另一个人也坚信那些妄测时才教人觉得恐怖。“为什么巫咸会尊你为巫姑?”程溍北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将秦且修的胡言乱语变成真实的那个最关键的步骤。

        秦且修突然诡异地笑了:“程溍北,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在西凉遇到的任何事,再不合理也都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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