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河女艒来

今年宫里不太平，先是王婕妤小产，查出下药的太监连言一头撞死，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后又是羡安大公主突发高热，连病了一月有余，林昭仪终日以泪洗面。李景仁并不想失去他的第一个女儿，请了众名医会诊，下了几副强药才渐渐好了。

        秦且修去看王婕妤，她受此打击，形容有些憔悴，但病如西子，美丽不减分毫。因此李景仁对她一如既往，只是侍寝总要再过一段时间。可就在这段时间里，刘才人和宁美人也都有了身孕。说起这位宁美人，也就是北河宁氏新进的秀女宁重咏。宁重咏远比宁嫃要本分聪明得多，因为秦且修和宁嫃的事，李景仁也怕冷落了宁氏，因此对宁重咏宠爱有加。

        会京秦家认为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王婕妤一个人身上，既然李景仁对皇嗣的态度已经放开，就该有更多的备选。秦且修同意了。

        她没有理由不同意，她向会京秦家许诺的是皇后的娘家、未来国君的母族。而那么久之后，她仍然是景德夫人，而且是一位不能怀孕的景德夫人。

        “阿且。”秦且修一踏入云夜轩，坐在王婕妤身边的李景仁便看见了她。李景仁松开握着王想容的手，上前来迎她。

        “我就知道你会来。”李景仁笑着拦住她，“走吧，陪陪我。”

        秦且修说：“陛下，我是来看王婕妤的。”

        李景仁牵着她的手，回头看了王婕妤，他眼里的笑意淡了，更像是在警告王想容：“王婕妤说呢？”

        王想容的指尖蜷了起来：“臣妾还好，夫人不必牵挂。”

        秦且修只能陪着李景仁离开云夜轩。王想容的贴身婢女珊瑚脾气直了些，见此不满道：“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能一直只宠她一个人。”王想容用斥责的目光看向珊瑚，珊瑚闭了嘴退到一旁。

        俗话说真心需火炼，这试金石正在来京的路上。自从李若成首战大捷，西凉军便节节败退。弥察不得已向盛朝求和，同时愿意将一位亲部公主出嫁联姻，以示西凉的诚意。

        这个计策是红厝汨妠公主献给弥察的，红厝汨妠公主的联姻对象正是会京秦家，于是可知，这场和亲就是会京秦家幕后介入的结果。

        很快，这位马背上的亲部公主就进京了。为了显示她尊贵的身份，皇帝在永安殿举办了李氏家宴。以整个皇族来欢迎这位亲部公主，同时也方便她挑选自己的联姻对象。后宫妃嫔也都出席来观赏这场大型相亲，她们决定以亲部公主的容貌来匹配合适的李氏子弟。

        “要我说，李氏子弟中也就是云麾将军李若成中用些。只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他也不肯回来。”赵修仪磕着瓜子跟刘才人说。

        刘密鹄这段日子还在孕吐，没什么胃口，只喝得下些酸梅汤。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我瞧着李国公家那位次子，任左千牛卫的李堰也不错，年龄也适宜。”

        “那相比起来，他哥李堤其实更合适。只可惜李堤已有婚配，难不成还能让这亲部公主做妾室？”

        贤妃今日没来，淑妃倒是出席了，秦且修与她同坐一桌。她二人沉默着，都听到了赵修仪和刘才人的讨论。秦且修含笑喝了一口茶：“淑妃觉得呢？”

        苏苑冷着脸，并没有反应，如同一只折去羽翼的鸟。她已经深刻地领教了得罪秦且修的下场。秦且修特意坐在她的身边，就是来嘲笑她的。苏苑的智谋和权势都不输于秦且修，她是一个会让秦且修感到满足的对手。即使她已没有了再对局的资本。

        话间，宴已开席，西凉舞者登台献舞。弯刀与号角，战歌和艳舞，西凉人将浓郁的异域风情展现在了李氏皇族的眼前。歌舞中唱的是一个远离故乡的年轻人追逐着楼兰的繁华，来到了孔雀河畔，新奇的歌舞剧中舞者优美流畅的舞姿和灵动的面部表情一下抓住了众人的目光。移步换景，观众的眼睛跟随年轻人来到了孔雀河畔。年轻人突然停了下来，望着那一片虚无的孔雀河。音乐戛然而止，侍灯的宫人吹熄了永安殿中所有的灯火。顷刻间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宫殿瞬间陷入沉沉的黑暗中。众人一阵骚动，陈翼喊了一声：“快点灯！”李景仁旁边的宫人立马手忙脚乱地点燃了一盏，在那一簇火照亮皇座的刹那，舞台中央惊现出一道又一道旋转的艳光。

        那艳光青紫蓝交错，犹如有生命一般舞动着，西凉人奏起空灵辽阔的音乐辅之，美丽得如同不在人间。众人一阵惊叹，被眼前这种奇景摄住了，因此也顾不上点灯了。在这片极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她似乎是□□地从孔雀河中走出来，那些光追着她，与她嬉闹。而她却不理不睬，她就是孔雀河中的精灵，不拘于人类的礼仪，生长在奇幻之地，世间万物都落不进她的眼睛里。那些光为她臣服了，落到她身上，为她披上了紫蓝色的衣衫。

        不能落在她身上的，就遗憾地没入天际。

        年轻人显然也为她的美丽折服了。他先是向她献上了自己的敬意和赞美，河女无动于衷。他挥一挥手，宫廷明亮如昼，他向她献上了自己在人间的财富和权力，河女依然背对着他。年轻人于是拔出自己的刀，河女终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同时，众人也看见了她的脸。她高挑白皙得像个精灵，冷艳的容貌神圣不可侵犯。她的美丽几乎令人感到恐惧，因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秦且修扶着椅子的手不禁握紧了，这时苏苑突然出声：“最合适的，是陛下才对。”

        秦且修猛地转头看向苏苑，苏苑对秦且修诡异地笑了一下：“夫人，我等着你。”

        河女与年轻人对舞，她非凡的力量和人类男子刚劲的力量对抗着。舒展、克制、尖锐、迅速。很快，年轻人落了下风，他以刀尖抵地，眼神犹如恶狼。

        四面八方投来银色的锁链，将河女束缚在原地。河女愤怒地挣扎、扭动，她单薄的衣襟为此泛起褶皱，年轻人站在她的面前，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投下阴影。

        年轻人跪倒在她的面前，他想伸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她的发丝。河女却把修长的脖颈露出来，要求他斩杀失败的自己。

        年轻人痛苦地伏地，他拿起刀——斩断了锁链！河女获得了自由，却无法理解年轻人的行为，她依然俯瞰众生。年轻人向她献上了自己的愧疚和悔恨，然后决绝地离开。他逃离了这片孔雀河，在人间坐享一切荣华富贵。直到生命的尽头，他又回到了孔雀河畔。河女依然在那，依然美丽绝伦，老者没有再向她下跪。最后一次，他向她献上了自己的敬畏和爱情。

        一舞毕，老者死去。宫廷再度陷入凝着的黑暗，河女如极光消失在了孔雀河中。

        歌舞剧落幕。宫廷恢复了光明，短暂地沉默后，众人从剧中醒过来，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表演者们一一上台，接受观众的赞美。那位不似凡人的河女正在其中，她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在了皇帝面前。西凉使者朗声道：“西凉国亲部公主苦合坔参见陛下！这是西凉最著名的舞剧河女艒来，改编自一位王子和他的王子妃艒来令人称羡的民间故事。我将这出舞剧献给陛下和皇后，祝陛下和皇后福寿同天。”

        “请陛下恕罪，苦合坔公主并不会说中州语，只能由臣代劳。”

        李景仁点点头表示理解，说：“平身吧。”

        使者用西凉语和苦合坔公主转述，苦合坔公主这才站起来，她抬起脸，平静地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李景仁。那绿色如同翡翠，鲜艳欲滴，摄人心魄。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什么李堤李堰李若成都不可能与之相配。西凉下了苦功夫刨出这样一位天外飞仙，就只是为了得到李景仁的垂爱！

        “你的眼睛……”李景仁笑了，他伸出手。苦合坔公主见状上前几步，李景仁牵着她把她拉近了些，俯身认真地盯着她看了看，“很漂亮。”说罢李景仁突然与秦且修对视一眼。秦且修祈求得对他摇了摇头，而李景仁却移开了目光，又回到苦合坔公主的身上。

        “以后你为丽夫人，位同正二品昭容，赐居含凉殿。”李景仁宣布了结果。

        宴会结束，秦且修想拦住李景仁：“陛下……”

        李景仁挥了挥手，陈翼立马拦住秦且修：“夫人留步、留步。”眼看李景仁就要带着苦合坔公主离开，秦且修情急之下对苦合坔公主吐出一句西凉语：“警惕你的眼睛！”

        还没等苦合坔公主有什么反应，李景仁停下脚步，当着众多还没离席的嫔妃的面打了秦且修一个耳光。李景仁异常恼怒，他掐着秦且修的脸，恨声道：“你竟敢……”

        “是不是我太疼你，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陈翼！将景德夫人带回去，禁足三个月！”

        此事一出，宫里都传秦且修已经失宠。而出乎秦且修意料的是，李景仁竟然没有剜了苦合坔公主的眼睛，反而是真心要纳她为妃。听闻李景仁对丽夫人的宠爱已经胜过了王婕妤，丽夫人一时间风头无两，直逼当初刚进宫的秦且修。

        “那位苦合坔公主的眼睛竟然和四少爷一样。难道西凉人都是这样的吗？”宛娘替秦且修拆开会京秦家新寄来的药物。

        秦且修取出螺月骆密，照旧装好准备交给皇后。她闻言摇了摇头：“苦合坔的眼睛是故意的，西凉人用了幻术。”她又取出一个银瓶，将里面的药水滴在绢上，药水顷刻间蒸发。秦且修盯着宛娘的眼睛。

        宛娘奇怪地看着秦且修，却发现秦且修的瞳孔也变成了碧绿色。宛娘惊道：“夫人！你……”

        秦且修提醒道：“幻术。”

        宛娘眨了眨眼，看见秦且修的眼睛恢复了正常。

        秦且修对宛娘说：“王聿的眼睛只是西凉人血统上的异变。苦合坔是亲部公主，亲部内一般不向外通婚，所以几乎不存在这种异变。那只是节目效果罢了。一个不肯为人动心的神女，却甘愿住进自己的皇宫中，的确是很诱人……”

        秦且修突然冷笑一声：“只希望苦合坔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苦合坔当然不负众望，很快李景仁就动了晋封她的念头。而正一品四夫人中已经有了位同贵妃的秦且修、淑妃苏苑和贤妃何敏，还有一个已经死去的德妃秦且甄。于是李景仁说：“那就将景德夫人降黜一级，丽夫人晋封贵妃。”

        皇后闻言心中一惊，犹豫道：“陛下，这恐怕……”

        “不合规矩？”李景仁打断了皇后。皇后看了李景仁一眼，沉默着摇了摇头。皇后亲自到椒房殿中传达圣意，待礼毕，皇后屏退左右，扶起秦且修：“陛下不允许旁人见您，臣妾只能趁此机会来看一看夫人。夫人到底是因何触怒了陛下？”

        秦且修摇了摇头，让皇后不必再问。她又细看了看圣旨，问：“降级为修容，那这禁足还作数吗？”

        “作数。夫人可有什么需要？臣妾可以代办。”

        秦且修看了她一眼，将装着螺月骆密的盒子递给她：“没什么。只是皇后以后对我可以不必再谦称了，隔墙有耳，恐遭人诟病。”

        皇后点了点头：“夫人有什么话要对陛下说吗？”

        “没有了。若是陛下想听我说，他自然会来的。”可惜李景仁并没有来。秦且修禁足满一个月后，反而是丽贵妃的召见让她得以踏出宫殿。含凉殿围绕着一处露天庭院建起，那庭院绿荫深深，中间又藏一塘清澈的水池。于是从富丽堂皇的宫殿向深处走，却能走进一片绿野仙踪，如同人间秘境，这正是含凉殿别有意趣之处。

        苦合坔从水池中赤身游出来，宫人们连忙上前为她披上衣衫。苦合坔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她赤脚踩上草地，走到秦且修的面前。苦合坔身材高挑修长，十分具有压迫感。她脑后还在滴水的头发浸湿了单薄的衣料，这让她浑身上下充满了池水的气味。

        苦合坔用那双绿色的眼睛审视着秦且修。

        “你还在用幻术。”这个穿着中原人服饰的普通妇人用西凉语对她说道。苦合坔的瞳孔闪烁了一下，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的眼睛原来只是棕色而已。

        苦合坔并没有对秦且修破除她的幻术而感到愤怒，她用西凉语对秦且修说：“艒来王子妃……他们从没告诉过我，原来宫里的景德夫人就是西凉消失的王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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