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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柳暗花明


说那王明容代行户部尚书之职,奉旨改革,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把火烧了会京当地的旧贵族大地主,要求他们三年之内的一半农税都不作数,必须补缴商税现银。除了秦家以外其他贵族都因此元气大伤,而秦家却因为王明容的这把火真正在会京一家独大。

        秦且修当然乐见此等情形。她现在单独住在程家的别院里,等着卜出来的黄道吉日才可以入主后宫。秦且修对入宫并无过多忧虑,她只是比以前更加频繁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妹秦且甄。那个十三岁就离开她,二十一岁就孤独地死在了宫里的小妹。

        说来可笑,秦且修出嫁前就被人指指点点她与妹夫们的关系,而她最后竟然真的嫁给了自己的妹夫。又想起自己与李景仁的前仇新恨,秦且修总是冷不防地笑一声。弄得宛娘毛骨悚然,宛娘问她:“真的不去见一见景王夫妇吗?景王妃连着好几日都守在门外了。”

        秦且修摇头:“李景行知道我想干什么,他让且璓来跟我打感情牌,无非就是要劝我放弃。可是怎么放弃呢?事已至此,他如果真的有本事就应该去劝皇帝改变心意。你去让且璓回家吧,跟她说如果她真念着我这个长姐,就和李景行回到首阳定居,京地之事不要再过问。”

        宛娘依言照做,秦且璓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她心中明白秦且修势在必行。

        “她永远是我的长姐,我会劝殿下和我一起离开京地。但是请转告长姐,往事已不可追。深宫犹如囚笼,一去不复返,长姐务必万事小心。”景王妃庄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景王夫妇于三月之后移居首阳终老,京地的景王府邸因此空了出来。各位看官猜一猜,这座华宅的新主人是哪一位?正是近日皇帝眼前的红人王明容王大人!说王大人这几个月的工作可以算是顺风顺水,秦家因为有了他的帮助商贸产业壮大到了从前的三倍,几乎成了整个关外关内经济交易的媒介。王明容已经也吃了不少红利,虽然他为人清廉,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架不住得意风头,水涨船高,身边又有一帮狗腿子替他打点,收下一座王府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败也败在这一点上,王明容是世家出身,站的又是上层建筑这样高的立场,他与经济基础的下民们隔了就不止这一两层的隔膜。比如冯会替他办事,害得那一班小商贩至今被关在大牢里叫苦连天无人问津,可王明容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可想而知,在他着手农商改革的会京,也有一些人的生死因他一两句话全盘翻覆,可王明容却根本无从得知。在王明容入主旧景王府的同一天,会京苍兰二州就有四十二个农民因为无力缴纳商税被活活打死。他们大多都是家中缺乏年轻劳动力的妇孺老弱之家,依靠着一块农田勉强糊口。到了收成的日子,一大半交给官府,剩下的用作口粮。可如今官府上不再收粮食,要收现银。往年缴纳的粮食也不退回,只能把口粮卖了换钱,仍然不够。交不上税,也吃不上饭。不老实的被官府看作新政的刺头,强行制服;老实的也被连累,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于是王明容说是减税,到了底层百姓这里就是强征增税。而那些商贾之家贵族门第却赚得盆满钵满,因为新政,商人甚至可以乘着轿子出门,街边的商户可以随意纳占,农田也可以强占翻成商铺,多问一句都是阻碍新政。

        民怨盈涂,四方递交的参王明容的本子在皇帝面前堆成了山。会京苍兰二州的那些民间才子撰文中,百姓苦景令人闻之落泪,新政之残忍令人发指,哀怨之声上达天听。农商改革失败,王明容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更有甚者,指出民不聊生,而王明容却能住进旧景王府这样的豪宅,为官失职还有收受贿赂之嫌。皇帝怒不可遏,将王明容停职查办,移交大理寺处理。

        张宜湘到程府别院将此事告知秦且修,秦且修心中大惊,忙问:“程溍北怎么说?”

        “大人让我们不可轻举妄动,王明容手下几个得力的官员也一起被查处了,甚至会京苍兰二州的几个大贵族都收到了调查令,秦家也在其中。这是陛下联合宁派给程派的警告,若我们贸然上诉,只会引得陛下不快,届时恐怕自身难保。此事关系重大,王明容能否保全性命都是未知数。大人让我提醒您,您马上就要入宫了,此时万万不可出面。”

        秦且修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沉默着。张宜湘看了看她的手,惊道:“夫人?!”

        秦且修闻言看了看自己握着茶杯的手正在不可自抑地颤抖,她脱力放下茶杯,把手收回袖中。茶杯滚了几遭,从案台跌下。王明容是秦且修一手扶持,花费众多精力才走到今天的,竟然一朝落马,秦且修又气又急,随着茶杯破裂的声音,她恨声说:“告诉程溍北,必须救下王明容!”

        程溍北一派虽在外面四处奔波打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大理寺是铜墙铁壁,举证审判全都封闭,一旦进去了那么所有的事就只能听天由命。届时王明容走出来,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具尸体都未可知。

        程溍北他们无法与王明容见面,但李若成却因为皇亲身份可以任意出入。他倒成了王明容唯一的访客。

        王明容是探花出身,人和他的诗赋一样漂亮。此时落狱虽然狼狈不堪,但依然有他不同于常人的气度。他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听见有人停在他牢房外,才淡淡睁眼看了一眼,却见李若成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王明容,这就是你的地步?”李若成问他。

        王明容没说话,甚至没再看他。

        “陛下要用你来灭了程派的气焰,程派之中无人胆敢为你说话。你必死无疑,王明容。”李若成冷冷说,他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暗流涌动,“但我可以救你。”

        王明容闻言转向他,嘴角挂着一丝讽笑:“你?”

        “过来。”

        王明容似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动了,拖着脚上的铁链缓缓走到了李若成面前。李若成看着他,突然伸手把他拖过来,隔着铁牢,在他耳边低语。

        王明容听完冷冷地看了一眼李若成。李若成笑了:“王大人可以考虑一下,我会再来的。”

        又说秦且修这一边连着一个月束手无策,在收到程溍北无能为力的消息之后,秦且修烧了信。踱步到窗前,她闭着眼品味自己的失败,王明容之事刺激了她,让她意识到自己缺乏和皇帝命令相抗衡的正面权力。程溍北为了娶她短暂地背叛了皇帝之后,又因为献出她而回到了皇帝的身边,再也不可能去挑战皇帝的权威。而她已经选择了另一种无血政变的道路,为了稳住皇帝,王明容的牺牲势在必行。

        只是王明容是她手中最大的一张牌,这样的牺牲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只能等着王明容走向死亡的无措让秦且修回忆起了王聿,那是死亡给她的第一次打击。现在这种打击又要在王明容的身上重演。她开始痛苦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和皇帝打擂台?浓重的阴霾萦绕在程府的上空,预期的审判之日到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明容因为举证官员存在污点而仅仅只是被降职察看,下放到徐州任职。

        “此事是大理正徐真主审,想来是他在背后帮了我们一把。夫人,是您授意了徐真?”张宜湘赶到别院询问秦且修。

        秦且修且惊且喜,但心中却十分疑惑:“徐真当年拒绝了我和程溍北的投帖,他并不为我们所用。到底是为什么?”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明容此番下放,若没有大过错,定有被陛下重新启用的那一日!”张宜湘没想那么多,心中十分高兴。七日之后,王明容启程前往徐州。他临走前,来见了秦且修一面。

        “夫人。”王明容身着布衣,向她拜了一拜。他此番遭遇,心境气质已经全然不似几个月之前。如果说之前王明容还有着身为世家子弟的清高与傲气,那么此时他已经全然抛弃了那些浮躁之气,沉淀下来的只有骨子里的不卑不亢。可谓是牢狱之灾,令他脱胎换骨。秦且修扶他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明容,你受苦了。”

        “夫人言重了。我听闻最终是徐理正提交了举证官员的受贿证据才令我之前的罪名被推翻,想必是夫人多加打点。明容感念夫人的恩情,来日定当为夫人尽心尽力。此去徐州上任,不知何时才会再回到京地。还请夫人多加保重。”

        秦且修几乎要落泪,她对王明容笑了笑:“明容,你记住,此去徐州,身边之人不可全信,凡事亲力亲为最好。保重身体,至多三年,我们不日定会再见。”

        王明容听秦且修如此说,明白当他再回到京地,秦且修所能带给他的将不再仅仅是一个丞相夫人所给予的机会,而是一位后宫至关重要的嫔妃能透过皇帝带来的一切荣宠。他深深拜别秦且修:“夫人,再见。”

        王明容走以后,秦且修令宛娘去邀请衡娘夫妇来府上一叙。

        徐真应约前来,他为人清朗,如风如月,走进庭院之中真是相得益彰。秦且修给他斟了一杯茶,徐真双手接下:“多谢夫人。”

        “是我应该感谢徐大人,明容一事我已听他说了,多谢徐大人救他一命。只是我不明白,当初程府中,徐大人已经拒绝了我,为何如今……?”

        秦且修心中还在衡量徐真会因为此事开出怎样的条件,以她如今的后台是否能满足,谁料徐真却笑了笑说:“夫人不必如此介怀。我做这些本是分内之事,帮助王大人一是因为王大人确实罪不至此,二是因为各方证据不足。如果其中真的有我个人的情感因素,也只是因为我与夫人之间是朋友,夫人担忧的事情在下自然倾力相助。我与衡娘在京地的这些日子,夫人的关怀和帮助徐真都记在心里,若论起感谢,应该是我和衡娘感谢夫人。”

        徐真这番话挚诚无比,更显出他人格的高尚来。想当初,秦且修为了拉拢徐真,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仍然一无所获,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以权力诱人,徐真却以朋友之道相待,真叫她感叹非常。徐真又斟了一杯茶,递到秦且修的面前。秦且修看着清澈的茶水中悠悠漂浮着的一枚碧绿的茶叶,摇了摇头笑道:“徐大人这般的品性真不该陷入京地这样的混海之中。能交到徐大人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盛朝能有徐大人这样的官员,是国家的荣幸。我会尽力替京地守住徐大人这样的人。”

        “夫人言重了。”徐真与秦且修对饮。

        春三月,秦且修嫁给了李景仁。整个京地,都被红色的缦铺满了,一直铺到秦且修的门前。迎亲的队伍足足有一万人,因为曾经是臣妇,且是三嫁,秦且修没有穿嫁衣。只是换上了宫装,执一面绣着李花的喜扇,上了花轿被抬进了宫里。且郑和宁远扬作为秦且修的娘家亲戚送嫁,这也是且郑听到消息以来第一次见到秦且修。秦且修抬起手,且郑扶着她,一瞬间抓紧了:“长姐,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有机会。有一辆马车在城郊外等你。”

        秦且修在喜扇后面看了且郑一眼,那一眼带着警告和冷漠。且郑心里一惊,她们家四个姊妹,最漂亮的是二姐且璓,最有才气的是她,最尊贵的是小妹且甄。秦且修似乎比起这几个夺目的妹妹来,一直都可以算是一无是处。但且郑心里知道,她的长姐才是这个家族的中心。且郑一直以为是因为秦且修最聪明。而如今且郑才发现,原来长姐是这样的美。她的美在那双眼睛,在她不露于人前的凌厉,在她隐藏的冰冷之中。

        且郑松开了手,秦且修上了轿子。

        “长姐……保重。”且郑的声音被淹没在漫天的喜乐歌舞之中。

        皇帝的爱情体现是至高的权力。历史上是这么记载这一天的:建武十二年三月廿七,帝与景德夫人互为婚姻,大赦天下。

        于是连久未见天日的罪犯们都震动了,这是怎样的一副景象,断头台上的刽子手放下了屠刀,和杀头犯成了兄弟。监狱外,衣衫褴褛的囚犯们聚集在一起,不知所措。他们还对狱卒所说的“自由”毫无反应,似乎已经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长时间的牢狱生活令他们像地下埋了七年的蝉一样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其中一个算命的率先清醒过来,他抬起手挡了挡头顶的炙热。透过五指间的阳光被轰然点亮了智慧的复苏,远处的狱卒还在往外赶人:“陛下今天娶了景德夫人,大赦天下!你们自由了!”

        那狱卒是个好心的,他掏出一把碎银,撒在囚犯们的身上:“这是陛下和景德夫人的赏银,你们走吧!”

        算命的捡起地上一块碎银子,高举过头顶,端详了片刻,突然大喊道:“多谢景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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