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夫

这事要从德妃死了开始说起。德妃是首阳人，全名秦且甄，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秦老爷一辈子就生了四个女儿，一心望女成凤，别的门路没有，自然从女婿下手。但秦老爷这个人心眼长得偏，他舍不得先拿最漂亮的一对双胞胎搏，更不想自己最喜欢的大女儿早早嫁出去。于是他把自己没爹疼没娘爱的小女儿送进了皇宫。

        秦且甄四岁就死了妈，打小跟在大姐屁股后头捡吃穿，盼着她嘴角漏下的甜汤、吃肉吐出的骨头、梳断了几齿的篦子和缺了一粒点翠的三头绿钗。那么十三岁进宫对秦且甄来说不过是头顶的主子从她姐变成了主事嬷嬷，至少她不用吃主事嬷嬷的剩饭。秦老爷也并非真对这个女儿一毛不拔，他给了她一个忠诚、机灵且没有存在感的陪嫁婢女。因为这个过分聪明又过分没有存在感的婢女，秦且甄很快在宫里扶摇直上。在这里，我先向各位看官说明一下后宫的妃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妃子衣食住行都在宫中，且不得随意离开，而皇帝隔三差五就莅临她们的宫殿进行参观、检阅和一些娱乐活动。可见宫廷不过是一个大工厂，妃子们是各个车间的主任，而皇帝则是厂长。但是一到了夜里，皇帝和妃子就变成了同事关系，他们要一起走流程、合作整个王朝的未来。这么一想，一个好的员工应该早到晚退、主动加班、疲惫苍白，看到她的时候她永远在忙正事。而一个好的同事应该始终保持距离、平均分担、善良包容。因此，年轻的皇帝对秦且甄十分喜爱，并主动对她说：“我要封你做德妃。”

        那时秦且甄才十五岁，皇帝十八岁。按理说两人都已经成年，且在王朝中身担要职，想必都是成熟稳重的性格，在各方面上不会意气用事。可这时皇帝偏偏嘴欠地添了一句：“如果是你长姐来，那么你们首阳秦家至少出一位皇后。可惜事已如此，那么也就到德妃为止了。”

        就这一句话，秦且甄恨她姐、恨她全家、恨皇帝恨了一辈子。

        她不如她，秦且修一辈子都压在她头上！

        德妃恨透了，她越长大就越变态，她的变态折磨着这个宫廷里的其他女人，却令皇帝快乐。皇帝以她的变态取乐，主要是因为皇帝也乐无可乐，因为他得不到他最想得到的女人。哪怕大姐到了十九岁秦老爷也不舍得把她嫁出去，将大姐秦且修闷在首阳城里，最终把她许给了对门一个商人的儿子。本来会成为皇后的女人现在却是首阳城里最贱的商妇，出门都不配坐轿子。德妃换位思考之后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嘲笑皇帝，嘲笑他拥有的一切。同时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种变态的快乐逼疯了。

        尤其是在德妃流产之后。随着她意志力的消散，皇帝对她的爱恋却呈反比例增长。于是德妃做了一个选择。她对自己的陪嫁婢女说：“为我做一碗断肠羹。”

        德妃心灰意冷，病死在了床榻上。但她永远诅咒着她的长姐，她希望秦且修地位翻覆、至亲离世、甚至和她一样一辈子都被痛苦的牢笼囚禁！

        果然，在德妃死后的第二年，秦且修突然死了丈夫死了亲爹，家门破落，一无所依。这个二十多岁的寡妇不知道自己是遭了哪门子的报应，差点哭瞎了双眼。她的一对双胞妹妹携各自的妹夫都来看望她，秦且修睁眼看这花容月貌的两个妹妹，她们一个是当朝的宰相夫人，一个是显赫的景王妃。她俩含着泪，哭也光彩照人，哭一阵又伏在丈夫的怀中发抖，满头的珠钗乱颤。秦且修被晃得有些恶心，她抬手遣走了这两对璧人。

        秦且修盯着雪白的床纱发怔。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现下爹死了，秦家家主的位置按律法落到了会京秦家的一个破落户头上，那小子此刻恐怕被幸运砸懵了脑袋！从天而降的家主之位和首阳秦家所有财产的继承权！娘家里现下连床脚下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属于她，那个会京的远亲新家主又凭什么要扶持她？而她丈夫家——首阳程家，也就还剩下三个男人。她丈夫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大哥早已自立门户，二哥在京城做官，三哥在外经商已许久没有消息。本来首阳程家的家主会是她的丈夫，秦且修也自然就是这个家的主母，吃穿不愁。但她丈夫已经死了。

        秦且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程老爷昨日已遣人和她说明：“且修，你没有孩子。四少爷已经死了，程家不能没有下一任家主，我打算把三哥叫回来。”来传话的婢女快人快语，说出了另一层意思：“四少奶奶，你现在是个寄人篱下的寡妇啦。”

        秦且修突然觉得一整个腹部火烧一般地疼，她真想、真想随他去了！可恨的王聿，你真该千刀万剐！秦且修像只虾一样蜷缩着，泪流满面。

        程老爷以前还很疼这个四儿媳，终于是良心未泯，他拨了一处城郊的偏院给秦且修，让她在那安心守孝，有什么之后再说。可秦且修知道这个“之后再说”，意思就是孝期一过，拨给她的这间偏院他们程家就要收回去了。这就好像给一个突然双手残疾的穷光蛋一份租房合同，上头明明白白地标清楚了合同到期的时间，这个时间也就是穷光蛋要去沿街乞讨的时间。然而既然已经有了双手残疾和穷光蛋这两个先决条件，此人必然就已经是一个乞丐了，有房子住或没有对她的区别不大。秦且修在这间破草屋里清晰地直面自己的命运，她盯着泥墙上斑驳的白色痕迹，依然躺在床上向内蜷缩，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腹部。

        她的眼神由哀恸走向绝望，又由绝望走向愤怒，愤怒走向憎恨。

        而她的双眼即将被憎恨蒙蔽的刹那，一个人风尘仆仆地闯进了门。“且……弟媳！小弟媳！”程溍北一眼就望见了她。在这间灰暗的屋子里，床上那个苍白的女人是唯一的亮色。老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当秦且修惊惧地转过头，程溍北看见她脸上那种流着泪的、哀绝的、惊恐的、苍白而脆弱的美丽，他再不能自持。他急急地走过去，甚至被绊了一下跪倒在她的床前，用那双多情的眼睛看着他的小弟媳：“你怎么样？”

        秦且修看着程溍北，就好像看见他还和他们夫妇一起住在程家的那段日子，看到了她和王聿的种种恩爱时光。她情不自禁地伏在程溍北的肩头痛哭：“二哥！”

        程溍北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他当即请他的小弟媳与他一同回京城的府邸，并向秦且修保证：“那就是你的家。”

        秦且修苦无所依，身如浮萍，只能点头答应。她与程家的这位二少爷，是不打不相识的知己。当年她还待字闺中时，这位程家二少爷就以轻浮狂浪出名。程溍北早早娶了一位贤良的妻子，却十分不珍惜，日日夜宿花街柳巷。秦且修也算首阳城中一介女中豪杰，当即劝程家二少奶奶与程二少和离。程家二少奶奶本就心有不满，一有人撺掇便下定决心，干脆利落地与程家二少爷和离了，此事一出，程溍北的面子就好像被人家丢在地上踩一样。程溍北怀恨在心，秦且修还没嫁进程家的时候程溍北就说了她不少坏话，人进了门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二人一碰上便是刀光剑影，唇枪舌战，你嘲讽我，我骂死你。程溍北还偷偷劝他爹干脆把这个女人赶出程家，但程老爷始终不肯。

        “爹，您也不去听听外边的疯言疯语。都说秦且修不检点，和自己的妹夫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这样的女人也配进程家的门！”

        程老爷抬手制止了他：“且修会是个好儿媳的。”

        程瑨西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绕出来，抬眼睨了程溍北一眼。程溍北只得退出去。

        首阳城中此前一直有一句半真不假的传言，说他们程家：“云有第四郎，娇逸未有婚。”

        程瑨西是近两年才出现在这个家里的，虽然他们三兄弟东南北都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弟，但程瑨西一直被程老爷寄养在关外，当选任下一位程家家主的时候他才出现在程家众人的眼中。这个四少爷和程家其他的儿子长得没有一分相似，他甚至是一个西凉人：有着棕色的眉毛，高高的鼻梁，锋利的下颌，深深凹陷的眼窝和绿色的眼珠。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怪物。尤其是他的出现意味着掠夺和侵占。

        程老爷毫不在意地对他的三个儿子说程家的下一任家主不是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无论你们付出多大的努力，对自己寄予了多高的期望，这个位置只能是程瑨西来坐。

        程溍北对程瑨西的出现和程老爷的纵容感到诧异，而对他这个神秘的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弟弟，他始终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程溍北走在回房的路上，他意识到娶秦且修或许是程瑨西的要求，而程老爷利用这个要求和程瑨西做了某种交易。

        交易，他真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父亲与弟弟的关系。但程溍北是个十分敏锐的人，这种敏锐不仅让他在商场上少年得意，也让他日后混迹官场时如鱼得水。这种敏锐告诉他，程老爷和程瑨西一直在进行某种秘密的交易，这个秘密会伤害到整个程家的核心利益。

        这让程溍北不得不关注起秦程两家的这段联姻来，尤其是他那个愚蠢、刁蛮、任性、恶毒的弟媳秦且修！

        秦且修显然不是吃素的，哪怕对象是程瑨西。她成亲都还没有半个月就吵着闹着要和程瑨西和离：“我不做你们程家的媳妇了行不行？！”

        程溍北老远就听见她在大厅撒泼了，兴冲冲地赶来看热闹，刚巧和秦且修撞了个对头，秦且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程溍北当时就被吓住了，因为这个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竟然瞪着他哭了。

        当然，程瑨西是不可能让秦且修和他和离的。程瑨西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妻子是需要安抚和关注的，他不过稍加分神，或许是小施手段，就轻而易举地拿捏了秦且修。秦且修倒是安分了，而程溍北却几乎夜不能寐，他被秦且修的那滴眼泪烧红了心。

        这个可怕的女人。怪不得她会是她妹夫们的……程溍北难以免俗地想。

        秦且修出嫁的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辰，漫天鹅绒大雪。秦老爷确实疼她，把她疼成了个老姑娘。秦且修本来可以在十六岁的时候嫁给景王，那位是当今皇帝唯一幸存的同胞兄弟，地位尊崇。据传秦且修与他，情投意合。可惜都到了下聘的那一刻，景王竟然调转了头聘下了秦家的二小姐。这可让秦且修气得闭门不出整整两年。

        在这两年期间，当朝的宰相宁大人，当时不过是个刚中举的毛头小子，对秦且修痴迷非常，几乎神魂颠倒。秦老爷一个乱点鸳鸯谱，把秦三姐嫁给了宁大人。

        真是恶心人，妹夫全喜欢大姨子，姐姐的未婚夫全塞给了妹妹。这可怪不得这两家人都和秦且修不对付，都是孽债！恐怕唯一令他们解气的就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最后竟然是嫁得最不好的——仅仅是商人的儿子。而那些被她有意无意瞧不上眼排不到号的，竟然通通过得比她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也难怪……程溍北又想回来，秦且修不见得比她那几个妹妹漂亮，却怎么那么招男人……

        程溍北不亏是首阳城有名的浪荡子，玩没了发妻，好不容易安分了几个月，现在竟然开始肖想起自己的弟媳来。可惜他这边正郎心似火，程瑨西和秦且修夫妻二人却是渐渐情深意笃，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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