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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诡谲


两人还是头一回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手牵着手,颜荔一脸坦荡,倒是应策微微红了脸。

        待回到画浓斋时,他脸颊犹有些发烫,见到后院亭下坐着的老妇人不禁愣了一下。

        “荔儿这位是?”

        “就是我方才和你说的老婆婆呀,她老人家就是不小心碰洒了那两人的酒,便被他们给讹上了。”

        颜荔说着,笑眯眯地走到老妇人面前,“婆婆,您家在哪里?过会子我送您回去。”

        老妇人面露迷惘:“家……我家在哪里……”

        颜荔:“……”

        看来是上了年纪,连自己家都不记得了。

        情况有些棘手,颜荔却没有丝毫不耐烦,“不要紧,您先在这儿歇息,等会子看您的家人会不会找来。”

        “若是一时半会没人来接您,您就跟我先回去住两日,行么?”

        老妇人懵懂地点了点头:“好好好,多谢你小姑娘……”

        越看她,颜荔越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便丢开不再去想。

        文若兰也是个惜老爱幼的,一直不停地给老妇人拿点心果脯,又怕她老人家耐不得热,便握着蒲扇给她扇风纳凉,并无半点千金小姐的架子。

        见有她在,颜荔便去前面铺子里忙乎了,应策也跟了过来。

        “这些是师傅早上送来的首饰样品,子安你也瞧瞧。”

        应策接过珠钗,薄唇微抿:“……怎么又不叫哥哥了?”

        颜荔杏眼微弯,眸中闪过狡黠,故意慢吞吞地凑近他,见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这才没忍住笑道:“自然不能总叫,要不便没了趣儿。”

        应策的声音有些紧绷,“……甚么趣儿?”

        两人挨得极近,颜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乌黑的睫毛,如小刷子一样,轻轻颤了一下,耳根还微微泛红。

        看着,十分好欺。

        心尖似是被稚羽拂了一下,喉间莫名地发痒,她往后退了半步,清了清嗓子:“为了见到子安如此可爱的样子呀。”

        应策:“……”

        他薄唇微动,有些迟疑,“形容男子可爱……是不是有点不妥当?”

        颜荔杏眼圆睁,理直气壮:“这有甚么的,难不成只有女子才能被夸赞可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男子又有甚么高人一等之处么?”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应策抿了抿唇,谨慎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并未动怒,这才道,“在我眼中,男子并未有甚么特殊之处,也从未有半分看轻女子之意,毕竟若没有女子,只靠男子也无法繁衍后代……”

        颜荔倏地打断他的话,义正言辞:“你这话说得我就不太爱听了,女子来世间走一遭,并非是为了给男子生儿育女的,她们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不嫁人也无无妨,最要紧的是自己过得开心自足。”

        应策忍不住失笑:“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也赞同你的看法,人生来天地间,自然是要活得逍遥自在,只不过目前而言,世俗规矩还是给了女子许多枷锁,让她们远不能像男子那般轻松。”

        “我知道你一直想攒银子赎身离开京城,与令姐一道生活,并未将男子放在人生规划中。不过……”他望定她,目光真挚,“荔儿,假若有一天你的想法有所改变,我希望你能第一个告诉我。”

        颜荔怔了怔,道:“我也不能保证有没有那一天……再者说,即便是有,我又如何第一个告诉你呢?”

        届时两人大抵早已分散天涯了罢。

        应策唇角微弯:“我自然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找到我。”

        颜荔满头雾水,应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坐在桌边闲翻起书来。

        “还缺甚么,吩咐老赵去置办。”

        “不缺了不缺了。”颜荔有些不好意思,“赵管家毕竟是你府上的管家,总如此使唤他感觉不太合适……”

        应策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眼神炽热,似是说了甚么,又好像甚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书。

        颜荔:“……?”

        这是在打甚么哑谜?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街上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颜荔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侍卫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身形高大威武,一进来便向颜荔拱手作揖,粗声问:“敢问姑娘,是否见过一位身穿布衣的老妇人?”

        颜荔眼神一亮,忙道:“见过见过,您是那老婆婆的家人?”

        男子道:“不敢当,小的只是一介侍卫,特来寻找家主,敢问姑娘,我主人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后院纳凉呢!”颜荔指了指门帘,“天气炎热,贵主人又不记得家在哪里,我便将她先留在这里了,还请勿怪。”

        男子再三道谢:“多谢姑娘伸手搭救,家主定当涌泉相报。”

        说着,便与身后的青衣侍女一道去了后院。

        凉亭中,文若兰正细声与老妇人说着笑话儿,见有人掀帘子进来,还未言语,便见那侍卫模样的男子向老妇人行了礼,青衣侍女走过来道:

        “夫人,咱们该回府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谁是你夫人?你是谁?我为甚么要跟你走?”

        青衣侍女对此似是习以为常,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赤色玉佩来,通体流光,一看便价值不菲。

        老妇人见到玉佩时眸光微顿,将玉佩握在手中端详,过了半晌,脸上浮现些许落寞,目光在颜荔等人身上扫了一圈,叹了口气:“画眉,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又犯病了?”

        被唤作画眉的侍女柔声道:“夫人一早便趁我们没留意,换了衣裳溜出来闲逛,还碰洒了旁人的酒,被讹上了。”

        她指了指颜荔,笑道:“若非这位姑娘好心相助,夫人想必要吃些苦头呢。”

        老妇人对颜荔感激一笑,温声问:“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夫人您叫我颜荔就好,颜色的颜,荔枝的荔。”

        老夫人微微颔首:“荔枝好啊,荔枝好吃。”

        颜荔:“……”

        嗯?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她眨了眨眼,蓦地想起池塘边的一抹身影,那日在七王爷府遇见的古怪老妇人……

        就是她!

        难怪她总觉得这婆婆看着十分眼熟。

        “多谢荔枝姑娘相助,老身回府后,定会派人送厚礼相谢。”

        颜荔连忙摆手儿:“夫人您不必客气的,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老妇人并未多言,搭上侍女的手便起身离开了。

        目送他们上了王府的马车,颜荔这才回到后院与应策窃窃私语:“子安,你知道这位老夫人是谁么?与七王爷有甚么关系?”

        “听闻七王爷的母亲身患奇症,间歇性忘事,时常穿着粗布衣裳到处闲逛。方才那位老夫人,十之八九便是七王爷的生母云太妃了。”

        “云太妃?”颜荔微微诧异,“那日我与你赴七王爷府宴时,见到的怪老太太便是她。”

        应策笑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有缘。”

        天黑之后,蓦地电闪雷鸣,轰隆隆下起雨来。

        杜府派来马车将文若兰接了回去,见雨势颇大,街上几无行人,颜荔索性便关了铺子,与应策一道上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在雨雾中响起。

        车帘垂下,小几上点着灯,两人相对而坐,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方狭小天地。

        夏日雨水淅沥沥落在车顶璧上,与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不显喧闹,反倒别有一番趣味。

        颜荔心情愉悦,没骨头一样倚在车壁上,乌溜溜的杏眼盯着应策,见他眉宇间似是有些愁绪,不禁问:“子安可是有甚么烦心事?”

        应策神色微凝,“荔儿看出我不开心?”

        颜荔手指在虚空中比了比:“你眉头皱得……都成一道川字了。”

        “有么?”应策抬手揉了揉眉心,“可能是想起朝堂之事,有些忧心罢了。”

        “哦?朝堂发生甚么事了?”颜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若是可以,子安不妨和我说说,我保证法不传六耳。”

        但是可能会通过纸笔传到裴怀光眼中……

        前两日裴怀光命人给她送来指示,若她再继续糊弄下去,不能提供有用线索,他便要将她调离应策身边。

        倒不是颜荔对应策多么依依不舍,而是他待她极为宽容,不仅出资助她开铺子,平日里也待她极好,真真是将她当未婚妻看待。

        若是冷不丁换了旁人,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占便宜,想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是万万不能了。

        所以颜荔得挖点有用的信息,暂时拖住裴怀光。

        恰似瞌睡时来了枕头,应策顿了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所忧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圣上虽刚逾天命,正当盛年,但后宫充盈,今上难免疏于保养,便寻求方术,沉迷丹药,吃多了反而适得其反,龙体欠安。”

        颜荔皱了皱眉,插话道:“等等,你这样说,好像皇上之所以保养不当,全是后宫嫔妃的错了?难道是那些妃子逼着皇上胡来的?他堂堂天子,连那里都管不住,又如何治理天下唔唔……?”

        这一番惊人之语她说得轻松,应策却不禁背后一凉,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荔儿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颜荔怔然地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小声道:“这不是只有你我么……”

        她嘴唇微微翕动,如一只幼蝶一般轻触在应策的掌心,一股酥麻蔓延至心口,他顿了顿,收回手垂下,指尖微蜷。

        “虽然只有你我,但此等大逆不道之话还是不可胡言。”

        应策凝视着她乌黑的杏眼,道:“圣上圣体违和,朝堂便由裴太师大权独揽,先前还有李相爷与之分庭抗礼,裴太师不至于做得太明显,可如今李相告病……”

        他薄唇微抿,“眼下虽然风平浪静,但想必要不了多久,大周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颜荔有些疑惑:“为何?难不成裴太师还想篡位不成?”

        她只是信口胡猜,却没想到应策神情未变,缓缓点了点头。

        颜荔:“啊?!”

        她大为震惊,“裴太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被猪油糊了心……他不是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么?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身居高位,体会过权力的滋味后,自然难以抗拒诱惑。”应策唇角翘起一抹嘲弄的弧度,“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想屈居人下呢?”

        说这话时,他神情阴冷锋利,流露出一股颜荔极为陌生的距离感来,就仿佛——她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心中咯噔一下,颜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慌乱,她连忙垂下眼,不让应策发现她的异样。

        下一瞬,应策又变回平日里的模样,面容温和,斯文有礼:“同僚送了我两尾鲜鱼,我让人送到了厨房,荔儿回去便可吃到了。”

        颜荔眸中闪过疑色又迅速地压了下去,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雨下了一整晚,翌日一早才停,这日应策休沐,便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小菜装盒,带着上了马车直奔霍府。

        自霍长川回庆州后,他每隔两三日便过来探望霍老夫人。

        虽上了年纪,但老夫人身子骨还算硬朗,每次都拉着应策絮说半日,翻来覆去的也无外乎那些事儿,一旁的侍女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应策脾气好,每次都笑吟吟地应和。

        一趟探望下来,霍老夫人说了大半日的话,比平时多用了些饭菜,夜里还能睡个好眠,应策便也觉得十分值得。

        能代霍兄略尽孝心,他在庆州亦可放心些。

        刚离开霍府没多久,天上又落起雨来,本以为很快会停,却没想到天似是被捅破了一般,淫雨霏霏,接连下了四五日。

        好不容易天晴了,颜荔打开铺子做生意,正忙着招呼店内的客人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

        “真是奇事,护城河上竟漂着一只鹿的尸体!”

        “兴许是前几日打雷下雨,被雷劈到了,顺水逐流下来的罢。”

        “今年可真是怪异,雨水较往年太多了些,再下下去,田里的庄稼都要泡死了。”

        “那也没去说理去,我还听说今年要缴的赋税还比去年多了一成呢!”

        “一成?这还让不让我们活啊……”

        交谈声渐远,颜荔放下帘子伫立许久。

        夏风徐徐,阳光明媚,但她却觉得仿佛有甚么未知的危险在缓缓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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