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火（八）
美寇的手指一僵，眼底的笑意逐渐散了。
乌秀的手指从她的红唇往下，落到颈侧，笑问：“怎么这么冷？”
随即将自己的外衣解开，披在了美寇身上——人类如此孱弱，他怕她冻死，他从一开始就这么想的。
他有体温。
美寇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从乌发到眉眼，完美雕刻的轮廓，偏白的肤色，然后是没有缺点的笑容。
他的笑容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总是这样浅浅淡淡的，每一次的弧度和形状，几乎都是一样的。
人类是多变的动物，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美寇以前很喜欢他的笑容，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总不会再担心回到过去的痛苦生活。
因为知道有他在，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那些在以前的她看来是天大的坎儿，在他的帮助之下总能轻而易举迈过去。
可是现在，她突然有些讨厌他的笑容。
美寇眉头皱着，说话也忍不住带刺：“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笑？”
乌秀眉眼弯弯：“凡人不都是这样笑？”
他在模仿人的情绪。
这只妖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的一切优势，完美的皮相，和善的笑容。轻易地让初见的人卸下心防，易如反掌地获得来自所有人的信任。
这样，杀人会很方便。
可是妖的外表再像人，也不是真正的人。凡人并没有这么完美无缺的情绪，没有波动，几乎不会生气，永远都挂着笑意。
美寇想起他们初见，乌秀一身村夫的打扮，外表伪装得很好，唯独脸上从容的笑容是不合适的，让人一眼瞧出破绽。
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接近，但也很难接近。看上去矛盾的逻辑，在他的身上却意外地和谐。
她是离乌秀最近的人，却和别人一样看不懂他。以前的她无所谓，可是现在她想与别人区别开来，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的利益关系。
她还未付出什么，想要的已经更多了。
凡人果然是贪心的动物。
美寇垂眸，掩盖住眼中的欲望：“我们来定个约定，在我面前，你不必也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不可以？”
乌秀虽未答应，嘴角的弧度却慢慢放平，眼中的笑意也逐渐消散，像是一潭泛着涟漪的池水，一点点恢复死寂。
没有风的拨动。
他的脸上毫无生气。
美寇怔怔看着乌秀，他此刻面无表情，眉眼柔和，看上去无欲无求，像是一尊多情、实则并无感情的神祇。
她想要改变他。
美人如画。
她要在这幅画上添上别的颜色，因为她而多出的颜色。
这只妖看起来如此干净，不够是因为他还不够像人。他的心中只有长生，没有别的念头，欲念缠身，却又意外地纯粹。
他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嫉妒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痛苦伤心，甚至是哭泣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的怒火，嫉妒和眼泪，都是因她而生，又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伟大的念头，让美寇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猛地扑进乌秀怀里，像之前那样拥抱，却又区别于之前的拥抱。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声音发颤：“如果，如果我背叛约定的话，你怎么办？”
“我说过很多次，我会杀了你。”乌秀平静无波的声音。
不够。
美寇紧紧缠着他，感觉到呼吸困难才满意：“人类的办法有很多，想要背叛你，总有一种方法难教你发现。”
乌秀道：“我可以感知到你的情绪，不会很难发现。”
美寇艰难地笑着：“那我现在是什么情绪？”
“兴奋，愉悦，激动，伤心还有期待。”乌秀顿了顿：“你在期待什么？”
心细如发的妖，也难感知到人类一夜的复杂多变的情绪是为何。
“哈哈哈哈——”
美寇笑得发颤，眼角沁出泪来，笑够了她说：“刻字吧？你把长生契刻在我的背上，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看到背上的长生契，我就永远不会背叛你。”
同样，你也不许背叛我。
美寇在心中道。
她应该很怕疼，连肌肤愈合的疼痛都难以忍受，如今却要主动寻求痛苦。
乌秀不明白她的想法，但是这却不妨碍他对这个主意的认同：“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背上刻着长生契，便会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守约。
他很喜欢。
一处山洞中，放置着一张天然的石床，石床上铺着兽皮。美寇褪去外衣，露出光洁的脊背，趴在上面。实际上，她的衣服早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索性脱了大半，丢在地上。
乌秀手执湖笔，笔尖沾的不知是什么，隐隐有淡蓝色的星光浮现，一笔一笔，落在她的背上。
毛笔温和，落笔之处缺如刻刀凿字一般，执笔之人轻描淡写，美寇却疼得浑身打颤。
微凉的指尖落在她的肩上，紧接着是乌秀毫无波澜的声音：“不要动。”
美寇喘息道：“很疼。”
“我知道。”依旧没什么情绪。
她忽然想看一看他的表情，尽管知道他可能没什么表情。
美寇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扭过头去，乌秀被迫停了动作，执笔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静默对视，美寇忽然道：“如果我现在亲你一口，你会生气吗？”
他当然是不会生气的。
只会有点愕然而已。
先前他猜得透她心里想的什么，可是现在，他好像看不清她所思所想了。她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按常理，出人意料。
乌秀眉目微动，思索片刻，俯身与她接吻。
美寇的唇瓣有些发颤，他便深深地吻了下去，直到感受不到颤动，离开时咬了一下她的红唇。
他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殷红的唇色染上水光，像是出水的樱桃，带着淋漓湿意，泛着炽烈诱人的新鲜。
美寇意犹未尽，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乌秀，看着他在自己的背上悠然落笔。
她其实看不清他写的什么东西。背后有一面铜镜，清楚地将泛着淡蓝色的笔迹映照出来。但是她不认得几个字，加上他的字迹有些飘逸，有些笔画她看不懂，只依稀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和他们初次定下长生契的内容是差不多的。
最后的“乌秀美寇”四个字，代表他们一张契约绑在了一起，直到完成契约内容，否则谁也不能离开。
哪怕是纠缠到死。
脊背上吹来一股微凉的风，乌秀搁下笔：“好了。”
美寇站了起来，毫不避讳地照镜子，发觉疼是疼了点，还是很值得的，后背的字迹很漂亮，颜色也很漂亮，美得像诗一样。
她咯咯笑着原地转圈，转着转着坐到了乌秀怀里，双臂揽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你说我要是喜欢上你怎么办？你会恶心吗？会杀了我吗？”
美寇状似不经意地问，像是玩笑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紧张。
“不会。”乌秀侧首过来，唇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那里还有未干的细密汗珠。
他说过，如今他还是很喜欢她的。
美寇笑着将他揽得更紧了些：“那我要是爱上你呢？”
她低着头，却细心地留意着他的呼吸。
乌秀呼吸未变，道：“若是你爱我，那就更好了。想必你会不遗余力地帮我修炼长生术，何乐不为？”
她对他说过，在她面前不必掩饰，他果然坦诚得很。
美寇只挑出自己爱听的话：“也就是说，你很很开心？”
“是。”乌秀没有否认。
尽管知道他说的开心，和她的开心不是一个意思，美寇还是很高兴。
她将手探进乌秀的衣襟，潋滟眉目盯着他：“我的仇人还没死绝，我们去杀了他们吧？”
她说的仇人，是一整个拉纳府邸。
当年和黑胡子一个商队的人，大都进了拉纳府邸。黑胡子四处游历，收集半大少女少年的交易，也是拉纳老爷给的金子和宝石在支持。
若说拉克希米的孙子的好生活，靠的是她做肮脏交易堆砌起来的。那么拉纳府邸的所有仆从和侍女，都是靠拉纳老爷做肮脏交易所得到的金子供养的。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所有人到这里，都经受着非人的折磨，和金银财宝的攻击腐蚀，最后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这回美寇并没有折磨他们，而是让乌秀放了一把大火，用拉纳老爷带回来的黑油助兴。
整个拉纳府火光冲天，里面的人出不来，被火焰炙烤得惨叫连连。
乌秀揽着美寇坐在墙上，观看里面的盛况。
他们看到拉纳老爷愤怒且惊恐地指挥仆从撞门，却连内门都没有撞开，企图翻墙，也都摔了回去。火从内院烧起，燃向外院，内院的人被火光包围，外院的人在大门处苦苦挣扎。
“咦？”乌秀疑惑地看向外院某个地方，挥袖呈现一幅水镜。
美寇在水镜上看到了荷儿，还有好几个舞伎。舞伎们挥着铁棍、木板，还有炒菜的铲子，在墙根处刨坑。眼看那洞口越来越大，几乎能看到外面的街道了。
“大意了。”乌秀手指微动，就要把窟窿补上，美寇却按住了他的手：“留一道生门，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天意吧。”
乌秀微微一笑：“你又心软了。”这个笑大概是真实的笑，但具体在笑什么，美寇就看不出来了。
水镜上的舞伎们有了新进展——墙洞变大，已经能容得下一人钻过去了。
舞伎们纷纷钻出去，荷儿留在最后，不时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她还是不准备走。身边的女子拉了她一下，表情焦灼，仿佛在劝些什么。
美寇认出了这张脸，这个少女是那天抢走小枝位置的少女。平日里针锋相对，此时竟有几分患难情谊。
荷儿摇了摇头，将那舞伎退出去了，自己咬了咬牙，准备往内院里跑。
美寇知道，她是要去找小枝。
可是所有的门都被封死了，任凭小枝砍砸，就是打不开。正当她绝望的时候，门栓自动落下，门竟然开了。小枝微微一愣，毅然冒着大火往里面跑。
美寇也微微一愣，她下意识看向乌秀放下的手指。后者微微笑着看她：“我听到了，你说想帮帮她。”
“我们走吧。”美寇扯了扯他的袖子，觉得差不多了。
两人从墙上落下去，刚站在街道上，就看到一身道袍的秦月寻。
他看到美寇，眉目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又看到乌秀，眼神一凛，拿出了剑：
“又是你，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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