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碍

阎罗珊高高在上，扬着下巴垂着眼俯视他，道：“千年来，你对我的恨意都只增不减，却又对着我这般俯首称臣。若不是为了那个女孩，以你的能力，率千万魂灵攻下阴界，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余曦笑了笑，满面清风：“我没那个能力。”

        “你有。你甚至现在就在筹备了。”

        我和陈鬼鬼对视着倒吸气，虽然我知道他们现在根本感受不到我们，但是听着这句话，我开始心惊胆战，把一呼一吸都放得极轻。

        余曦无所谓地笑笑：“那么小阎王现在是怕了？是要告诉我些什么了？”

        “是要告诉你些事情，但不是因为我怕。”阎罗舒展了下身体，倚靠在王座的靠背上，“这三年来，我想了许多。三年前，东方钰弦来到阴界那天，我送了她一栋她理想中的房子，她很开心。后来我常常去那儿，却总能看见她以泪洗面，我才明白她只有当时那一瞬的开心，她没有因为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而真正地开心过，她也不曾从生前的痛苦中走出来。她来阴界一年后，她就告诉我她想魂灵俱灭，既不想承担回忆的折磨，也不想再进轮回承受入世的痛苦。”

        余曦抬起下巴，饶有兴致道：“所以？”

        “我从小就是无忧无虑地长大，就算十五岁时失足落水而死，我爹也靠着他和上一任阎王的铁关系，把我送上了阎王之位。我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什么疾苦都没有体验过，直到我看着心爱的人被那些苦痛折磨，我才明白……那时我对你的爱人许下的诅咒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我轻喃道：“我身上……有诅咒？”

        陈鬼鬼轻轻拍着我的背，垂下的眼睫在他脸上形成哀哀的灰色。

        “那我得好好感谢她了。”余曦笑道，“身为你的下属，我对你苦求千年，你也熟视无睹，不愿告诉我解咒的方法，可当美人垂泪，你那铁石心肠倒开始反思了。”

        阎罗珊从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那铺了血色毛毯的台阶，走到殿堂之下，面对着余曦。

        这时的她，没了王座的加持，容貌气质也不如余曦成熟，身高还比余曦矮上很多，气势直接被余曦狠狠压过一大截。

        但她很诚恳地抬起头看着余曦，轻声道：“这千年来，你所有的行为我都看在眼里。自你们第一世寿终正寝之后的每世，你在三岁之前，都任肉身愚笨呆滞，而魂灵来到阴界跪在这殿堂之外求我，跪了整整三年之后，才怕肉身太过痴傻而出意外才回去。

        “我也知道，这千年来，她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踏破千山万水，拜访各路神仙妖魔，去寻求破除‘阎罗之咒’的方法，很遗憾，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诅咒是无可解的，自然，你也没有找到。

        “我不是熟视无睹，只是我优渥的生活只让我觉得你太傻，太执着，执着得像一头蠢驴！明明所有人都告诉你‘不可能！’‘没办法！’你却还是对着我们这些人低声下气！我当然会心疼每世都要向我跪上三年的下属，但我不耻为了儿女情长而曲了膝盖与腰背的男人！”

        余曦淡然道：“但是值得，甚至远远不够。”

        “为什么……要这样……”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余曦修长挺拔的身形在我的泪珠中覆上彩幻的微光，绮丽，却又不真实。

        阎罗珊深深提了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嗯，值得。可惜是到三年前，我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都值得，如果受诅咒的是钰弦，我也许也会变成你那副模样，虽然很卑弱，但也算是在往一道渺茫的光去努力。甚至，如果哪天她真的像她那时所说的魂灵俱灭了，我也会跟着她一起走，消逝于风中。”

        阎罗珊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对余曦灿烂一笑：“扯远了。我是要告诉你，一个也许能打破那个诅咒的方法。这是我这三年里反复反省后才琢磨出来的方法。”

        余曦睁大了眼，嘴唇也微微张大，眼里曙光微动：“您……”

        女孩一下子跳开，娇嗔道：“喂！别这么激动！先说好啊，不一定能行，毕竟阎罗之咒自古以来都是无可解的！我只是觉得可能可行。”

        “嗯！嗯！”余曦红了眼圈，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阎罗珊道：“那时，我去阴界历史馆里研究我曾许下的诅咒，想必你也常常对它一字一句地钻研琢磨。

        “第一步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破解‘生生世世’的方法，去找掌管轮回之路的仙人——你不用惊讶，他的存在只有六界至高统治者才知道，如若有其他人知道了，那一定是被我们引荐过去的——然后你请求让他之后不再给那个女孩安排多灾多难的童年。当然，那就算是篡改天机了，他会叫你拿出些东西来交换。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去到阴界南境边界，必须在那儿赤足往正南再走上十里才能找到他。”

        陈鬼鬼高声惊呼：“南境！赤足十里！”

        我轻声叹息：“赤足五千米，确实很苦……”

        “不是的……南境边界之后，密密麻麻地，全部都插满了锋利的刀刃！”

        我心中大惊，继续看向余曦，那是两三年之前的余曦，他和现在一样，总是不惊不乱。

        他对着阎罗珊说：“好。”

        但阎罗珊却正色回他：“你要想清楚了，虽然你可以像魂灵一样飘或者飞，但在那十里赤足行走之后，不论那些伤口愈合成什么样，一旦你足底触地，你的每一步行走都会感受到那时剜肉破骨的疼痛！”

        余曦淡然地笑起来：“无碍。”

        “唉，好吧！反正如果这件事能成功的话，从下一世起她就能不用受这些苦难了。那么我们就谈回到现在这一世，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的这一世。

        “之前，东方钰弦想魂飞魄散时，我万般恳求她，我问她，到底我要怎么做，她才能不会不顾我们之间的爱，离我而去……余曦，你们在一起那么多世，我想你也早在那个女孩身上明白，是回忆，是那些缭绕在幽静深夜中的过往，让她们无法坚持下去，即使后来得到的再多，曾经的疼痛却也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它们反复重现，压制过一切……”

        余曦点点头：“嗯，对于灵体来说，孟婆汤忘却的不只是悲伤的过往，还有那些幸福与快乐。”

        阎罗珊回他：“对于普通人来说，孟婆汤这种极阴之物，会侵蚀五脏六腑至肉身苟延残喘。”

        “这是我们无法让她们喝下孟婆汤的原因。”二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无奈苦笑。

        余曦道：“可惜，就连水荷都没法做出来能让人消除特定记忆的东西。”

        “有。我练就了。那时我让钰弦等我两年，在后来的两年里，我险些走火入魔，才自创出了这个法术，可以使人释然、消除甚至改变特定的记忆。”阎罗珊纯真又烂漫地笑了笑，继续道，“现在我直接将它全盘传授于你，也算不负你这千年的苦行。这样的话，她就不会被回忆折磨而寻死了。”

        说罢，阎罗珊抬起手，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辉如血一般从她的手心沁出，围绕着余曦缓缓舞动闪耀，最后一一流入他的眉心。他一定很痛，才皱了眉。

        他闭上眼，感受那股强大的能量在他的周身遍地汹涌，经血液割裂过他的每一寸经脉，最后逐渐宁静、平息。

        他睁开眼，眼中血色光辉一闪而逝，诚恳低首：“多谢小阎王。”

        “但是我对钰弦使用的只是‘释然’，如果你的爱人将‘消失’或者‘改变’的某段记忆再回想起来，那么这个术法就算是对她失效许多，即使在那之后的记忆依旧不能记起，但往前的回忆与苦痛会被一并带回……”阎罗珊手中变幻出一粒小小的药丸，“当钰弦全然淡漠地面对过去的时候，我才相信我真的成功了。所以这个能使法术重新奏效甚至加强的药丸，我想我也用不上了，就给你吧，以防万一。

        “只要她这一世能活过诅咒中的‘十八岁’，再加上如果前面所说的‘生生世世’能够成功，那么这个诅咒就算解了、不再生效。”阎罗珊笑道，“这样以后的每生每世，她不会被禁锢于这诅咒之中，你也不会很晚才找到她。”

        余曦接过那粒药丸，笑了，像个得到糖的小孩子，眼中还带了泪花。他拱手作揖、深深鞠躬：“谢小阎王！”

        “还有一事。”阎罗珊继续道，“关于破解诅咒的所有事情，都一并算作一次篡改天机，这一次的惩罚就算是轮回仙人要从你身上换走的东西罢。但你可能还会不可避免地在脱离诅咒的范围去篡改天机，到那时，囿于律法，我必须给予你一些惩罚，我会剥夺你这一世的天眼能力，并只剩给你万分之一的法力。好了，我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余曦告退后，转身往殿外走去，在出殿门的那一瞬却又转身侧首，回眸道：“对了。小阎王，我确实在带千万鬼军，但那不是为了攻打阴界，而是我的卦象非常模糊地显现出一个画面：阴界遭遇强敌、生灵涂炭。那些军队是用来保护阴界的，但想来我之后也没什么空，小阎王要喜欢的话就把那支军队纳入麾下吧。”

        “这样吗……”阎罗珊面色讶异，转而又回归平静：“好。那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上官水荷，让她带着两个孩子来阴界进行研究与测试。在那个女孩的……那个叫初中毕业吧？在那之前他们不会回去，你把握好机会。”

        顿时，一切都清明开朗，所有的死结都于脑海解开，连同掩住泪腺的烟霭，顺着这些原本理不清的脉络，散开了、消逝了……

        余曦在我的泪水中走向阴界的南境，在我模糊的眼中褪去了鞋袜，在身后灿日普照的茵茵草地前，在他那无畏淡然的眼眸中，将他玉一般无暇的足，踏上了锋利刀刃密接而成的路，一步、一步，鲜血汩汩……好似没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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