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告白

采桑楼是烟京第一大酒楼，傅周还大气的包下整整一层。

        顶楼，丝竹袅袅、玉盘珍馐、清倌奏曲。

        乔幸华去的时候人大多到了，进去便看到了傅周。

        傅周脸上戴着张做工精美的银面具，露出的半部分的面部线条精美，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他身材略略纤瘦，容颜明亮，笑起来哪怕戴着面具，也令人感觉风情微艳。

        战场上没有人记得你的脸张什么样，而名将大多因身上的兵器之类的东西被记住。

        乔幸华的秋水剑出自景仁大师之手，形式优美，在加上乔幸华剑术卓绝，位列兵器谱，所以有人不认识乔幸华，但一定认识秋水剑。

        傅周也是个爱出风头的，每次出征都要带个面具，所有人都知道，带个银面具的就是宣仁将军傅周。

        而徐辰是个例外，他浮夸的美貌无人不知。

        武将长成这样委实是武将的耻辱，虽然同是武将的乔幸华和傅周也算清秀艳丽，但和徐辰比都不算什么。

        “参见陛下、娘娘。”清朗的声音传来，他已出现，一桌人全都投来目光，也不知是被灿烂的灯火刺着了，还是被这人满身的凌厉气质给刺着了。

        这人面色淡金，一双眸子细细黑黑，看人时目光也细锐如针，令人觉得被竖瞳的蟒蛇盯上。

        “程子御！你怎么回来了！”乔幸华一拍他的肩膀，惊喜道。

        “回来驻守云林关。”程子御从容道。

        云林关距离京畿不到二十里，几乎关乎着京畿的安全，看来徐辰现在很信任程子御。

        远处的躺椅上躺着个人，那人斜斜倚着躺椅，一手垂着拈着一颗葡萄，从乔幸华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一只手，还有泻落的长发。

        那人的手清瘦修长，顺着那手向上看，隐约腕骨精致，一缕黑发缠绕在手臂上，灯光下乌光闪耀，如绸如缎。这人定然风神极美。

        “让开，我自家妹子还没见到呢。”男子起身道，转过来有一张和乔幸华有几分相似的脸，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阿律哥哥！”乔幸华摇摇手，打招呼道。

        男子正是乔幸华的表哥，羽林军统领，德中将军姜律。

        乔幸华自幼长在京城，很少回清河老家，所以和几位堂兄见得少，反倒同表兄最是亲近。所以叫姜律都是直接叫哥哥。

        “出了宫门便没有君臣之别，宾主尽欢便好了。”徐辰淡淡道。

        众人纷纷落座，傅周从屏风后扶出闻奚。

        闻奚今日衣裳宽大，袖带当风，远远望去面容雪白，倒瞧着比平日里更加晶莹灵动。

        “傅周，我小师妹是柔弱，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你不用想她走不了路一样寸步不离的扶着。”乔幸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慨，也带着几分调笑。

        “闻奚怀孕了。”傅周扶着闻奚坐下，随即笑开。

        “上次春闱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乔幸华动了动筷子，去夹有些远的糖藕，发现够不到，只能放弃。

        “上次不是看你忙，就没讲了。”闻奚笑着摸了摸肚子。

        “几个月了？”乔幸华无助的望了一眼那一头的糖藕。

        “四个月了。”闻奚笑着回答。

        乔幸华在回头的时候碗里已经有了两块糖藕，徐辰刚刚把筷子放下。

        “谢谢陛下。”乔幸华凑在徐辰耳边，笑道。

        徐辰没有理她，只是侧头去听他们讲话。

        “恭喜嫂夫人。”程子御抱拳道。

        “徐朝瑾，我比你先有孩子。”傅周懒洋洋的说。

        乔幸华戳戳碗底，她很无语，这也能比？

        “那又怎样，比武不还是谁给我。”乔幸华一撑下巴，眉毛一挑。

        长年占据依弦堂第一的傅周莫名其妙被新来的乔幸华挤下第一的宝座，去比武还输给了乔幸华。

        关于被乔幸华这个恶毒少女从各方面压制一年的事儿，他不想回想，太丢人了。

        “西川已经被北燕人攻下，你这次去怕是要很久，嫂夫人生产时怕是回不来了。”姜律眼眸微微一眯。

        “西川虽临近北地，但河网密布，北燕人应该会打水战，”乔幸华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子往桌上一扔，“这是避水珠，能保口鼻处不被谁淹没。”

        “多谢了，等回来还给你。”傅周接过，笑着说。

        “师妹喜欢小公子还是小小姐？”乔幸华转头问闻奚。

        “都喜欢。”闻奚轻笑着。

        “只要是我娘子生的我都喜欢，只要别人生的我都讨厌。”傅周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乔幸华。

        乔幸华心想，傅周也太小气了，没必要因为自己抢了他的第一连他儿子都讨厌，更何况她也没儿子。

        “不是你的你也喜欢嘛？”徐辰冷冷的问。

        闻奚拉了一下傅周，乔幸华狠狠剜了一眼徐辰，两人都悻悻闭嘴。

        徐辰看了眼傅周，让他跟自己去旁边。

        楼顶，栏杆边。

        这里离吃饭的桌子有些距离，两人说话那边几乎听不见。

        “你有病？没事跟她提孩子的事儿？”徐辰恹恹的看了一眼傅周，恨不得把他从楼下踹下去。

        “不是吧徐朝瑾，你就为了这事儿把我喊过来。不过就是跟乔绣春开个玩笑而已，还是不是好兄弟了。”傅周撇撇嘴，徐辰现在是越来越重色轻友了。

        “你能跟她比？”徐辰冷笑。

        “那你对她好一点不久行了，那群文臣天天一上朝就说皇嗣的事儿，吵死了。你赶紧和乔绣春生一个，堵住他们的嘴，一天天的，啥事都说不成，”傅周抱臂看着窗外，又说道，“这群文臣也是的，没有一天不说的，你没孩子他们比你还急。”

        徐辰转了下玉扳指，看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中掺着点点灯火。

        “不过你大老婆小老婆那么多，怎么没一个怀孕的，你不会有问题吧”傅周又开始没个正形了。

        徐辰扭了一下傅周的胳膊，让他死一边去。

        不过是他不想让她们怀上孩子罢了，他的孩子的母亲只能是乔幸华，但他又不想让乔幸华一辈子困在宫中。

        他继位之初，曾写过一道密诏，这道密诏现在存在禾凌燕手上。

        那张密诏写得内容他现在还记得:

        顺贞皇后乔氏幸华，蕙质兰心、淑人君子、雍容大度，深得朕心，今令其出宫，此后婚娶，各不相干。官复飞凤将军一职，赐还广宁军兵符，正二品，赏良田千顷，仆役上百，封地滨海。

        等他死了，她也就自由了。

        你陪我这十几年，十几年后我会把属于你的都还给你。

        当初娶乔幸华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可以和乔幸华一生厮守。

        乔幸华喝了一口酒，看了看闻奚。

        当初人人都说，闻奚高攀了傅家，说傅二公子可以娶一个家世更好的女子。

        乔幸华当初害怕闻奚受委屈，但傅周对她极好。

        所有人都说闻奚嫁的好，乔幸华也真的为师妹高兴。

        而她呢，她得了尊荣之位，却没有一心一意的宠爱。

        姜珊一直对她嫁的不满意，觉得自己女儿嫁的委屈。

        但她不觉得，她喜欢徐辰，喜欢他浮夸的美貌，喜欢他至高的身份，喜欢他的才华，喜欢……喜欢他的一切。

        乔家人生来就是要为国尽忠的，她要做的不只是如父辈般征战沙场，她要这天下安宁有她乔幸华的一份功。

        大堇可攘外者极多，而安内者少，她要做这个安内者。

        嫁徐辰，是嫁她的爱人，也是嫁她的理想。

        酒过三巡，程子御和姜律都喝醉了，乔幸华也喝的有些模糊，闻奚因为怀孕没喝，徐辰不知道醉没醉，面上不显，傅周明日出征也没喝多少。

        “来，我们一起喝一杯，送百城出征。”姜律起身举杯道。

        “来徐朝瑾回头你记得给我封个大将军，这样我就超过乔绣春了。”傅周十分自得道。

        “傅百城，回来我在和你比一次，让你认清现实。”乔幸华一边思忖，一边举杯道。

        “你也要挣个够封大将军的军功才行，不过收复南蛮之功你怕是打一辈子仗也敌不过，就算日后你真封了大将军，你们在史书上也就是平起平坐而已。”徐辰道。

        五个杯子碰在一起，众人把酒言欢，人人皆贪恋此刻的安逸，亦知明日的危险。

        每个武将出征，皆是险而不惧，视死如归。

        “百城，活着回来。”闻奚握着傅周的手说。

        “听闻西川已经落入北燕之手，城中有不少北燕妇孺，燕军常拿妇孺要挟，不可手软。”程子御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嘱咐道。

        傅周点头，众人皆是面色一凛。

        武将即使攻城也极少伤害敌国百姓，都想落一个儒将的名声，毕竟没人想留下骂名。

        但有时候，仁慈便是残忍。

        乔幸华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当初才会饿死六万南蛮百姓。

        绥边之战，她记忆犹新。

        先帝给她三千人马让她攻下绥边城，否则收回乔家兵权。

        所以战则生，不战则死。

        绥边易守难攻有沼气护城，她只能围住绥边城，札草人放在远山造成人多势众的假象。

        一个月里，绥边城断水断粮。

        她叩开关门时，城中只剩不到三十人。

        这三十人中，有五人拼死抵抗，她还记得为首的少年刀刀不落空，一人抵十人。

        那个少年只有十二岁，和当时的她一样大，只可惜了这般好苗子还是被她持剑斩于马下。

        任何人，只要敢威胁大堇的安全，都是她的敌人。

        那个少年头颅在地上滚圆的样子，她至今还记得，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化为厉鬼纠缠自己。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姜律拉着乔幸华的手好生嘱咐一番便回府了，程子御不胜酒力早早被送回去了，傅周则送闻奚回傅府。

        乔幸华抱着柱子，她是真的有些醉了，醉了便想起很多往事。

        徐辰看着女子微红的美好面容，心中生出柔软，将她打横抱起来。

        乔幸华蜷了蜷身子，双手抱着徐辰的脖子，脸埋在锁骨处。

        徐辰感受到女子温柔的掌心，抱着她往皇宫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

        乔幸华今日尤为安静，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到天星楼附近突然问：“朝瑾，在宫外我能这么叫你吗？”

        “嗯，以后在宫内只要没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叫我徐朝瑾。”徐辰应道。

        “我今日酒喝多了，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想起了绥边之战。有个被我杀了的少年说，定会化为厉鬼扰我清梦，将我同拽地狱。”乔幸华哑声道。

        “拽你下去干嘛，等着被你再杀一次吗？”徐辰仔细瞧着乔幸华的小脸。

        乔幸华“噗”一声笑出来，旋声道：“围城一月，本不会死那么多人，只会让城中陷入饥荒，军队战斗力下降，只是……”

        “只是你没想到南蛮贪污严重，绥边城中的守备粮没有南蛮都城中探子报的那么多。”徐辰接话道。

        他知道绥边之战事乔幸华的心结，这些年看了许多绥边之战的资料，有官方的，也有飞白营查到的。

        “当年是你跟先帝说给我封将的吧，你可知？当年骂我的劄子按箱装，你帮我提封将之事，便要和我一起扛着史书上千秋万载的骂名。”乔幸华嫣笑道。

        乔家也有自己的暗卫，徐辰做了什么她知道。徐辰去找过先皇，去找过太皇太后，当年太皇太后肯出面保她，也是因为徐辰。

        她不后悔，她是大堇的将军，对敌国百姓的仁慈便是对本国百姓的残忍。

        “有功便该赏，身为君王应该做的。”徐辰淡淡道。

        他不希望乔幸华觉得自己欠他什么。

        乔幸华唇角一勾，心中自嘲，原来她只是满朝大臣中的一个。

        徐辰抱着乔幸华上天星楼，天星楼高达百丈，上楼的一路漫长的如同一生。

        到了楼顶，乔幸华主动跳下来，斜倚在围栏上。

        旁边的徐辰今日一袭隐绣暗纹螭龙锦袍华贵隆重，只以红玉头冠和腰带腰饰点缀这喜气，越发显得沉稳尊贵卓绝。

        “为什么来天星楼？”乔幸华问道。

        “明早送傅周出征。”徐辰解释道。

        乔幸华点点头，偷偷从袖中拿出一瓶酒。

        天际一轮微弯的月，淡色微黄，也像一方令人心情柔和的软玉。

        此刻，没有愁怨，没有纷争，没有俗世纷扰。

        多好。

        她只有在宫外才会短暂忘记那些勾心斗角。

        既来之则安之。

        徐辰一个不注意，乔酒鬼已经喝完了一壶酒。

        她会喝酒，但酒量真的不好。

        或许有遗传基因在，乔幸华的外祖父兆兴大将军姜老将军便不胜酒力，她也一样。

        乔幸华用力一砸，酒瓶正好砸中徐辰，怒声道：“给我拿酒。”

        徐辰从上来到现在一直都在想事情，西川、长川失守，擎州也在打仗，随州水军现在在沈夜阑二子沈正手中，沈正无才，让他守夜守不住，沈书寒回了趟随州，还不知道有没有策反沈家军。

        他瞒着满朝文武，只敢调动自己的亲信和乔家的人，他在等，等沈书寒正式谋反，也在等后昭使臣入京。

        今夜他是来登高散心的，但一直别烦心事困着，如今被砸了一酒瓶倒是被砸回了神。

        “不准喝了。”徐辰生怕这个酒鬼跌下去，忙将人抱下来。

        乔幸华坐在徐辰腿上，脸埋在阴影中，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爹爹又凶我。”

        徐辰看着女子红扑扑的脸蛋，他没有被父母督促过学习，他早便习惯了父母的冷漠，也不期盼这份亲情。

        而她呢，应该总是挨罚，一想到小时候的乔幸华跪在祠堂领罚，他就心疼。

        “徐辰？”乔幸华昂起小脑袋，捏了捏徐辰的脸，“怎么是你，告诉你个秘密，我喜欢你。”

        乔幸华平日无疑是漂亮的，英气中带着妩媚，狡黠中带着灵气，醉酒后，倒有几分可爱娇气。

        他喜欢乔幸华，从见到她的第一面便喜欢，喜欢了许多年。

        只是他身边群敌环伺，他的爱人无疑是首当其冲被伤害。

        他忽然捉住了乔幸华的手，将她的手扣在掌心，低下头捕捉她的唇。

        青梅酒的吻攻城略地，唇齿间滑滑的，令舌尖越发灵活，是鱼儿入了湿润雪白的天地。

        他的手扣着她的腰，细腻软滑的一段，相拥的姿态轻轻，唇齿间却是有力度的，像索取，像扫荡，像要将相识以来的所有不满和被冷落都要在这一刻寻得补偿，好像填满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缺。

        月上中天，光华泠泠，楼里一片雪白如覆霜，他和她的影子渐渐合二为一，远处的更漏声音长，传到这里也不过令枝头乱颤，花影没在人影里，是人间最好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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