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胡氏母女

五日后，坤宁宫。

        方阵肃立了很久，艳阳高照下，血沿着额头滑落在眼角，模糊了视线。

        兵马背道而驰，军旗猎猎，长刀如林，刀不倒，林不落！

        或许是因为这个梦太真实，唤醒一段不美好的记忆，乔幸华竟从梦中惊醒过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便滚落，乔幸华脸色泛白，绥边一战的惨状历历在目，她不敢回想，她已经很多年未曾害怕过什么了。

        门外同心的声音传来：“参见太皇太后。”

        乔幸华连忙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铜镜，整理表情，拿起同心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躲到屏风后面换衣服。

        太皇太后进来时看到的已经是穿戴整齐的乔幸华。女子脸在一片蛋白的屏风里似要湛湛发光，团团粉嫩，眉弯眼笑，瞳仁比寻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喜气洋洋，三分明媚桃花。

        太皇太后厉氏一头银丝丝毫不乱，身上的衣裳虽旧不破，质地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术精心的修补过了，头上还插着金簪，簪上珠子硕大浑圆，浑身透着自矜尊贵。

        “孙媳见过祖母。”乔幸华笑的端庄大方。

        太皇太后笑着坐下道：“皇后还未用早膳吧，哀家让小厨房做了一点粥，便当是今一个儿打造叨扰皇后的赔罪礼。”

        乔幸华点点头应下，接过同心递来的漱口水。

        碟子是雪白的，豆腐渣竟然别炒成细密的金黄色，望去便如新鲜的肉松，而雪白青翠点点，点缀其间，三色鲜明，远望去像镶了碧玉的黄金碗。

        粥煮的芬芳粘稠，米粒已经开花，香气馥郁，不禁令人食欲大动。而乔幸华被噩梦折磨了一夜，本不想用早膳的，也不禁有了些食欲。

        入口酥脆，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开，随即淡淡油香包裹着清逸豆香滚滚而来。雪菜在其中起到点睛之用，将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发了鲜味，一入口，酥、咸、脆层层递进，化雪般清爽留香。

        “好吃，还是西三所的小厨房做的好吃。”乔幸华称赞道。

        似是为了佐证，乔幸华吃了整整一碟。

        同心将盘子收了下去，太皇太后身边的几个宫女也下去了。屋中之剩下乔幸华和太皇太后，显得有些空荡。

        太皇太后询问道：“皇后前几日前救了太后要杀的人？”

        “是。”乔幸华回答的不卑不亢。

        乔幸华其实多少猜到了太皇太后今日来是为前几日她救了菊牙之事，毕竟太皇太后不会一大早过来只是为了送一碗粥。

        “你当了一年端王妃，一年太子妃，四年皇后，怎么还是这般冲动，现在去招惹苏臻。别忘了，她身后有建州刺史。”太皇太后厉声道，眸中带有几分厉色。

        乔幸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

        “孙媳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少读圣贤书，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若人人皆屈从上意、畏于强权，那那些弱者又怎么办？孙媳入主坤宁宫时老祖宗曾说，既受天下人供奉，自当为天下人处处着想，担起一份责任。菊牙难道不是天下人中的一个吗？”乔幸华说的十分平静，但隐隐让人觉得压迫。

        太皇太后愣了愣神，良久后才重新找回意识。

        “你今天能就一个菊牙，但你救不了所有人，还会有人继续做慈宁宫的花肥。”太皇太后再次投来的目光复杂了很多。

        “至少我救了菊牙。”乔幸华抬眸道。

        太皇太后没说什么，只是在婆子的拥簇下离开了坤宁宫。

        她明白，乔幸华这不是冲动逞英雄，不是多管闲事，也不是少年意气。

        君者，为国为民，有仁义、怜弱之心者也。

        “娘娘，天启乡君来了。”同心通报道。

        “请进来。”乔幸华面上添了几分喜色。

        今日有赏梅宴，一般宫中有宴会禾凌燕都会早点来坤宁宫坐坐。

        禾凌燕今日换回了女装，只是嫌弃太过繁复，便将装饰的裙裙带带全部除去，瞧着也是一个清秀佳人。

        “太皇天后在宫中待久了，难免重于明哲保身，你也不必太激动。”禾凌燕耳力非凡，将太皇太后和乔幸华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宫中，过得没意思。”乔幸华揉眉道。

        “那是你，其她的人她们自幼便长在一方小小的四方院中，于她们而言，这样的生活才是应该的，她们未曾过过自由的生活，便也不会在意。”禾凌燕低头道。

        只有有过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样子，才会渴望自由。

        “所以我很庆幸，我生在乔家，生在大堇需要我抗击外敌的时候。我见过大漠孤烟，见过清泉明月，见过巴山夜雨。这后宫中不乏才情不输男子的女子，如江锦瑟，她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女诗人的。”乔幸华有些惋惜。

        不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说不定人家高兴地很。

        乔幸华素来很忙，没时间去担忧别人，拉着禾凌燕交代些事儿，便赶着参加赏梅宴。

        后昭的两位殿下有事回了后昭，本来此次国会便是为了解决三国边界纷争的问题，缺一不可，东堂的两位也无功而返。

        她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间了，等赏梅宴办完了，最近都没有什么宴会要她操持的了。

        赏梅宴设在东边梅林，此时尚未开宴，贵妇小姐们三三两两的散于林中。

        冬日的腊梅大朵大朵的开着，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乔幸华和禾凌燕恰好站在一棵树后，听到一道高亮的女声。

        人还未到，但声音已经传入树后二人耳中。

        “月儿，今日你可要好好表现，那武安侯府的江世子，娘看着便不错。”乔幸华已经认出了是清晏王妃周氏。

        而江世子则是江锦瑟的胞弟，武安侯世子江道乐。

        不过片刻，胡氏母女已经走过来。

        乔幸华打量着周氏旁边的胡冬月，这姑娘委实不算好看，若好好打扮也能看看，但一头黄金的钗环，衣色极深，显得有些艳俗。

        现在的小姑娘出门前也不看看自己穿的真的好看吗

        “那禾世子也不错，年少有为。”胡冬月搭腔道。

        乔幸华咋舌，这活像青楼老鸨□□新来的雏儿如何接客。

        “不行！书氏那个贱人我想想就来气，当年处处压我一头。不过我家月儿比她那个女儿禾凌燕好多了，二十了还不嫁，真当自己巫山神女啊，看还有谁要她。”周氏恶狠狠道。

        书氏是禾凌燕的母亲，关于她和周氏不合，乔幸华早有耳闻。

        习武之人耳力非常，这些话都一字不落的传进禾凌燕的耳中。

        乔幸华反手按住禾凌燕的肩，耳语道：“别激动，过会儿替你报仇。”

        “我女儿啊，嫁皇亲国戚也不为过。”周氏还在不知死活的继续讲。

        一炷香后，开宴。

        “皇后娘娘，天启乡君到——”内侍高声通报道。

        众人纷纷行礼，只有永远不走寻常路的万颖冲乔幸华一点头，没了其它动作。

        乔幸华倒也不气恼，万颖这么做，前朝和史书自有评判，她若是斤斤计较了倒显得她很小肚鸡肠。

        乔幸华很快落座，而坐在她下首的江锦瑟脸色十分不好看。

        “本宫敬各位。”乔幸华举杯道。

        台下的夫人小姐们纷纷举杯。

        众人刚饮了一杯，门口的婆子们便通报道：“武安侯世子，江宁侯世子到。”

        乔幸华忙让人支起屏风，女子是不可见外男的。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少未出阁的女子拿团扇掩住面容。

        唯有胡冬月毫不掩饰放肆打量的目光，江锦瑟也看在眼中，觉得十分恶心，好似她弟弟是什么上好的货物一般。

        “臣参见皇后娘娘。”先说话的是江道乐。

        “参见娘娘。”其次说话的是禾书意。

        “本宫看你们两个不是来见本宫的，怕是一个来见贵妃姐姐，一个是被县主姐姐逼出来的。”乔幸华打趣道。

        “娘娘真是风趣。”江道乐道。

        “好了，见也见过了，去男席参宴。”乔幸华摆手道。

        隔着屏风岁看的模糊，但也能看得出两人挺拔的身姿。

        江道乐阳光和煦，禾书意冷漠老成，但都是烟京少女不错的选择。

        两人走了没一会儿，乔艺站起来道：“今日日光不错，不如们来比赛写诗罢。”

        “甚好，应个景，便以梅为赋。”乔幸华又倒了一杯酒道。

        宫女奉上笔墨纸砚，各位小姐纷纷落座。

        一时间，下笔如风，纸页沙沙。

        乔幸华有些无语，后宫内宅的女子真是无聊，一株梅花能写得这般天花乱坠。

        她也曾被梅花惊艳过，但不是京城的腊梅，是云杨的梅花。

        十年前，她十二岁。

        带前锋营从云杨借道，打马而过。

        行军三日，乔幸华下令就地扎营。

        云杨也刚刚经历战乱，城中饿殍遍野，百姓个个面黄肌瘦。

        她骑马去云杨城府尹家，准备打个招呼，突然看到一株梅树开得正盛。

        而花树下的人，更是让她永生难忘，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剑眉星目，看着十分清隽，但又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只一眼，便一生不忘。

        那是十二岁的乔幸华和十四岁的徐辰，两人第一次相遇。

        比嫣红的梅花和花树下的美人更刺目的是上面斑斑血迹。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树血梅。

        战争永远是最震撼人心的。

        “啊——”一阵尖叫拉回了乔幸华的思绪。

        “怎么了？”乔幸华问道。

        “奴该死，刚刚不小心将墨汁洒在了乔二小姐身上。”一个脸生的宫女慌张道。

        “下去，”乔幸华又转头对乔艺说“回坤宁宫换身衣服。”

        乔艺领口一大片儿都被墨水打湿，衣服自是穿不得了。

        “不如击鼓传花，传到谁手上便起来吟诵自己所做之诗。”乔幸华呷了一口酒，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天然的雍容。

        “击鼓传花岂不太老套，也太浪费时间，不如由皇后选五位小姐的诗来鉴赏。”一直没吱声的万颖突然说。

        江锦瑟垂下眼睫，乔幸华的方法虽老套，但人人都有机会，而万颖的方法势必会得罪不少人，而她有将这个锅甩给乔幸华。

        乔幸华淡淡地瞥了一眼万颖，大冬天的还来给自己添堵，真是闲得慌，真是难为她了。

        “本宫不擅诗词，听闻吴国夫人极擅曲赋，想必诗词也是不错，便请吴国夫人代本宫选择，有劳了。”乔幸华淡淡说。

        你不擅诗词？那三岁赋雪的是谁？十岁舌战群儒的是谁？十二岁与状元郎当堂答辩的又是谁？

        很快便反应过来，吴国夫人是万颖的舅母，这儿万颖将锅甩给乔幸华而乔幸华又甩了回去。

        江锦瑟笑而不语，这锅甩的妙。

        而那位吴国夫人出身市井，不过是个窑子中唱曲的，因为万颖的原因一家才得了荫封，没人提起还没有人想的起来，如今这身份被搬上明面上来，想必万颖也很尴尬。

        毕竟这里的贵妇人们都出身高门，大多看不起下九流出身，万颖一个舞女出身得了盛宠别人不敢说，她的舅母总是能瞧不起的，这次算的上乔幸华反将了万颖一军。

        乔幸华望向万颖，万颖恰好也望向乔幸华，两人目光相接。

        万颖心下一顿，立刻别开目光，看向别处。

        她从乔幸华的目光中读出警告，剩余的便是如江水般的平静。

        这一抹平静刺痛了她，她希望乔幸华愤怒，但她没有，她的目光幽深平静，宛如神明一般，而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

        乔幸华在警告万颖，今日吴国夫人选谁都会得罪其他大多数人，而被选的人也不一定会感激她，辱人者人必辱之。

        没一会儿，人已经选出来了，军需督运使府的三小姐李心、户部尚书府四小姐蔡语柔、兵部侍郎府伍子鸢、金吾卫统领之女周媛、清晏王之女胡冬月。

        而胡冬月是江锦瑟亲自点名的。

        在这儿一群小姐中，胡冬月的家世显然没那么出众。

        清晏王府听着高贵，其实没有一点实权。胡氏是前朝贵族，清晏王不过是为了招安随便封的一个封号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清晏王府注定是触碰不到政治核心的，如今也不过是坐吃等死罢了。

        坐在席上的胡冬月十分得意，自认得了江锦瑟的高看。

        江锦瑟盯着胡冬月看了一会儿，十分厌恶。

        开宴之前，乔幸华的心腹宫女同心曾来找过她。

        告诉她乔幸华今天在梅园中听到的。

        她本来有些不确定，但胡冬月看江道乐的眼中的贪婪和此刻的得意，让她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清晏王府不过一个落寞之家，胡冬月哪配得上江道乐。

        江道乐的婚事她早有打算，胡冬月这样攀附权贵之人她最看不上。

        想着，江锦瑟朝神将张德的夫人张四夫人举杯。

        目光却落在了张四夫人旁边的张五小姐张加身上。

        少女蒲柳之姿，说不上多好看，但柔柔弱弱的，十分温柔。

        这才是武安侯府未来的侯夫人，江少奶奶该有的样子。

        中枢重臣之女，知书达礼，温柔可人。

        江家就算如今不比昔日手握重兵时辉煌，只能在顶级门阀和二等门阀间徘徊，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亦轮不上一个落魄之家的女子来攀附。

        倒不是她多看重出生，但至少做人要行的正，这个胡六小姐，心术不正，她便极其厌恶，若是对的人可以不论出生，但是若是单纯为了攀附，那她绝对不同意。

        “写的都不错，赏，本宫重重的赏。”乔幸华一挥手道。

        只是，她虽说赏，但也知道，这些诗词只有浮于表面的华丽。

        这些贵女终究是娇贵了些，不懂民生多艰，不懂百姓疾苦。

        这就是皇权至高的社会，若从贵妇的肚中爬出来便是金枝玉叶，若从农妇的肚中爬出来便命如草芥。

        同时两只脚两只手一个头，差距就是这么大。

        “胡六小姐写得真好，本宫当真是喜欢的紧。”江锦瑟笑吟吟道。

        “多谢贵妃娘娘夸赞。”胡冬月惊喜道。

        “真是个妙人儿，不如进宫在本宫身边做个女官，陪陪本宫。”江锦瑟笑的眉眼弯弯。

        周氏笑容一敛，回过味来，忙拉住女儿道：“冬月哪如贵妃娘娘说的那般好，怎能进宫污了贵人的眼。”

        乔幸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这姑娘真是蠢，做了女官再想出宫便难了。

        “瞧清晏王妃说的，本宫瞧着六小姐钟灵毓秀，别说是做女官了，就是嫁皇亲国戚也嫁得。”乔幸华抿着嘴笑。

        周氏顿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这不是自己今日在梅园说过的话。

        宫中人多眼杂，怕是这话已经让皇后知道了。

        而江锦瑟态度奇怪，应也是闻了风声。

        这两位她哪个都得罪不起，哪个在皇帝耳边吹吹枕边风都能断了清晏王府的后路。

        周氏掌心结了一层汗，打量着乔幸华和江锦瑟。

        乔幸华刚要说话，同心突然附到耳边道：“坤宁宫出事了。”

        “先下去，我马上来。”乔幸华道。

        乔艺在坤宁宫中，出事的只能是她。

        “本宫近日身体不适，先行一步。”乔幸华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平静。

        乔幸华快步离开，经过江锦瑟的位置，停了一下，声音低不可闻：“帮我稳住前面，不要让任何人离开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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