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淅沥雨中，阔大的碧绿荷叶掩住了湖面涟漪，荷心存不住雨滴，簌簌滚落没入湖中。
雨势渐大，廊下宫人神情紧绷步履匆匆。
青石子路上安静跪着小小的一个身影，一双雾黑的眼睛因脸清瘦过分的大，细瘦的腕上坠着沉重镣铐，巴掌大的一张脸上污着血痕。
“没眼力的东西，滚远一些。”
“怎么？还当你是那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还不将这贱奴拖出去！别碍了本公主的道儿。”
各种模糊又尖利的声音刺得耳中嗡鸣，雨水沉沉，直压得孟与青动弹不得。
她不受控怔怔地看着面前一幕，心中惊悸，越发地喘不过气。
正惶惶间，那张素白的小脸缓慢抬头朝自己望了过来，他圆而大的眼睛黑而静，唇动了几许，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
“姑娘……姑娘？！”
孟与青倏尔惊醒，从榻上坐起身来。长发滑落至身前，她一手攥紧了织锦被褥，喘息声急促微抖。
“姑娘怎么了？可是又魇着了？”红笺焦急地拿帕子为她轻拭额发湿汗。
孟与青蹙眉喘了半晌才平缓心跳，轻吸一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烛光在她的侧脸上映得明灭，隐约能看清姝色惊人的眉眼，只是此时惊悸过度，唇色有些浅了，却仍旧不损灵透之资。
红笺服侍她躺下，心疼道：“才寅时呢，等下又要鸣钟，姑娘再睡会儿吧。”
孟与青却睡不着了。
她抬手轻轻拉过被子，半张脸埋在柔软浅香的床褥中，睁眼怔怔看着帐顶，满脑子却都是方才梦中情形。
好友卫明月如今受封做了贵妃，前几日邀她入宫闲话时，恰巧见到了前朝那位废太子，谢焰谢子灵。
曾经如珠如玉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被贬为最低等的贱奴，受尽折辱。
大约是心绪过重，归家之后，孟与青日日都在做梦，次次重复都是遇见谢子灵的那一幕。
可其实那日的谢子灵并没有回头望她。他始终顺从安静地跪着，小小的身影融在幽深宫闱的阴影里，如明珠深陷淤泥。
“姑娘可要再熄一烛？”红笺低声问。
孟与青沉默了会儿，轻轻摇头：“左右是睡不着了，等等还要去问母亲安，再躺一会儿就罢了。”
红笺叹口气，为她掖紧了被角：“自从前些日子里从宫中回来，姑娘已经连着好几日睡不踏实了，眼看着下巴就尖了些，今日还要去赏荷宴，身子这样弱可怎么能行——”
“不妨事，不过是去呆坐着。药罐子都能过去歪上一日，我自然也能忍的。”孟与青说。
红笺一张小脸想绷绷不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
孟与青含笑拍拍她的手。
她口中的药罐子指的是自己那位弱柳扶风，整日离不得金贵药物调养的嫡妹，孟倩华。
孟与青虽是当今太师孟国公的嫡长女，可如今的孟府夫人却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孟与青是难产子，出生时命悬一线，十多个郎中来瞧了都只能叹息摇头。
眼看着还不足月就要养不住，孟夫人心痛之极，甚至不顾自己产后身体受不住去了寺庙磕头求佛，寺外却偶遇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云游道人。
那道人替姑娘算了一命，说她命格诡谲，需得在观里避养至及笄才可归于尘世。
孟夫人病急乱投医，不顾孟国公劝告，当真将小女儿送进了观里，两人也因此争吵了一场。
之后孟夫人心病郁郁病体难安，不过半年便含泪撒手去了。
但说来也奇，孟与青被送入观后竟真的慢慢好了起来，平安地长大了。
直到孟与青及笄那年，孟国公忙于政事，便派了护卫接女出观，一路毫无遮掩行过了宫门长街。
红笺至今都清晰记得自己去往孟府门外迎接姑娘那天。
浅金色阳光下，少女一身浅青色裙裾，及腰长发未绾未簪随风轻动，眼瞳清灵姿容绝色，安静坐在花檐子[1]中，引得无数百姓争相前来相观。
昔日严谨安静的宫门长街一时竟哄闹如马道长巷，直到御林军前来强行压住了躁动。
不仅是红笺站在门边傻傻看呆了眼，当年整个京都更是轰动一时。
甚至有一位名声极广的烟柳诗人自阁楼观见孟女之资后，大笔一挥，当场作了一首“美人赋”。
赋中那句“莫道无颜色，青黛胭脂冷”国破至今，仍广为传颂。
避世十余年，一经出世便冠绝京都，孟与青第一美人的名头瞬间传遍了晋朝上下。
可这样艳丽的名声对孟氏嫡女却并算不上好事，孟国公为人低调，并不喜女儿如此出头露面，更何况孟与青一出生起就离了父母，血缘之情堪称稀薄。
后娶的那位嫡母，对这位风头盛过自己亲生女儿的嫡长女则更是不喜，言语冷淡疏离。
而要说那位小自己两岁的嫡妹孟倩华，其实也是位妙人。
孟氏女均有好颜色，孟倩华也不例外。姿容婀娜顾盼生辉，娉娉婷婷地往那儿一站便有扶风的娇弱之感，引得京都无数儿郎心生怜惜。
在前些年里也曾有人言说她是京都内的第一美人，只是名头大多流传在自己圈子里，不太广罢了。
而这些传言，在孟与青出世之后，便都烟消云散仿佛未曾有过一般。
孟倩华因之羞恼，最忌讳有人提及这个，一并也气上了孟与青，从归家至今的三年里事事都要同她争个高低。
其实若是明目张胆地争也倒没什么，可她偏偏用些软招数，泪意连连欲语先流，话里话外阴阳双面。
孟与青自小长在观里，观里的姐姐们待人温柔又明朗，哪知道外面还有这种手段，几个来回下来被她的手段扰得一个头两个大。
自前年一次诗会小聚，差点被她暗算得受府中一位庶少爷轻薄后，孟与青就再也不同她维持表面的姐妹融洽，对她能避则避再也不见。
孟倩华还因此假惺惺地去她院子里哭了几场，弄得闺秀圈子里都知道她与嫡妹不合一事。
孟与青也不再解释，连带着同那些本就不太相熟的姑娘们都一并远了。
但此次当今皇后亲设的赏荷宴她却是没法避的，只能硬着头皮去呆上一场。
一想到又要和人缠斗，她就忍不住轻声叹气。
红笺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开口劝慰，窗外却忽而传来模糊的一声钟鸣。
“咚——”
一声一声，音长而浑厚，经风兜转余音混沌绵而不绝，仿佛藏着痛苦哀嚎，在漆黑夜色中更显令人心颤。
两个人的表情都瞬间静了下来，沉默地惶等着那三声钟鸣余音散尽。
许久，孟与青才轻声问：“第几日了？”
“九十七日。”红笺艰涩地答。
前朝皇室，第九十七人死于凌迟。
国破改朝至今，已有九十七天。
孟与青沉默地数，后日便是最后一个皇室宗亲，第九十九人，谢焰谢子灵的凌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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