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青女

自入蜀后，两人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日不歇，直至腊月二十八，他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嘉州湄山。

        这一日，距离三月之期，还剩五天。

        浮生无涯居坐落于嘉州湄山之上，地处深山密林之间，常年云雾缭绕。若想上山，只能从山下唯一的市镇——晚来镇出发，再走两个多时辰的山路，方可到达山门。

        时间紧迫，拖之无益，谁知道在浮生无涯居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幺蛾子。百里星河与殷歌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当即上山，速战速决，早日见到裴无衣，问出另外半把金错玄刃的下落——说是商议，其实也是百里星河单方面在决定，因为殷歌这一路上颇有几分甩手掌柜的味道，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他都交给百里星河全权处理，宽松程度让人不由咋舌。

        百里星河偶尔也会感叹，除却脾气有时难以琢磨外，殷歌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雇主——钱多事少，还很自由。

        奈何他们镜组织只有殉职，没有转业，真是太遗憾了。

        由于山路崎岖，马车难以通行，两人便只能弃车步行。

        沿着山路走上大约一个时辰，便是一处浩瀚的竹林。刚下过雨，脚下的青石板颜色暗沉，向着竹林深处蔓延而去，竹叶清香萦绕鼻尖，神清气爽。

        百里星河与殷歌并肩而行，看着阿斯拉一头扎进林间，白色大猫又蹦又跳，尽情撒欢。

        “难得看见阿斯拉这么兴奋……”百里星河的目光追着那道白色身影，“阿斯拉估计都快憋坏了吧。”介于目标实在太大，一旦露面势必引来麻烦，百里星河一直都让阿斯拉待在马车上，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把它放出来透透气。

        活动范围严重受限，进入蜀中之后，阿斯拉一路上都闷闷不乐，任凭百里星河怎么哄也提不起精神。

        “你当初在缥缈旧墟的时候，就应该让你的手下带它一起回焱教总舵的。”百里星河对殷歌道。

        殷歌摇头：“我若不在，恐怕过不了多久，它就不听话了。”

        百里星河满脑袋问号：“不听话？”

        殷歌道：“它被我喂习惯了，别人喂的东西，它不肯吃。”语气莫名有些无奈。

        百里星河了然：“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恃宠而骄’对吧。”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等等，不对啊，那为什么我喂它它也吃啊？”

        殷歌拒不回答：“……这个问题你自己去问阿斯拉啊。”

        百里星河跳了起来：“喂！哪有你这样的，专门欺负自家宠物不会说话——”

        前方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百里星河心下一紧，加快脚下速度，朝着声源急急而去。没走几步，他就看见阿斯拉在不远处，正围着一个青衣姑娘来回踱步，姑娘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地，面上满是惊愕。

        白狮疑惑地围着青衣姑娘转了几圈，继而凑上前去嗅了嗅她的衣服。

        “阿斯拉！”百里星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白狮与青衣姑娘中间，“别靠太近！你吓到人家了！”

        阿斯拉不满地刨了刨爪子。

        百里星河一边把阿斯拉往自己身后拨了拨，一边向青衣姑娘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我以为这片林子里没人，才让它出来透透气的……呃，姑娘你没事吧？”他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几眼，青衣姑娘云鬓微乱，衣摆泥泞，手背上有几处擦伤，看上去并无大碍，唯独右脚踝处微微肿起，应该是扭伤了。

        听见百里星河问她，青衣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她如梦初醒，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笑：“我没事，少侠请放心。”语声婉转，如三月春风，温暖和熙。

        百里星河微怔。

        这位青衣姑娘长相清秀，肤色白皙，柳叶似的眉，杏子般的眼，发髻间斜插一根檀木簪。虽是一身狼狈，浑身气度却依旧从容洒脱，如同一朵亭亭玉立的清水芙蓉，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异常舒服。

        青衣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斯拉：“那个……请问，这是狮子吗？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狮子好像就是长这样的。”

        这个对话展开着实出乎百里星河的预料，他愣愣点头：“嗯……”

        青衣姑娘顿时眼睛一亮：“不好意思，我、我能不能摸摸它？”

        百里星河：“？？？”

        “怎么了？”一道清冷声线从身后传来。殷歌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姗姗而来。

        百里星河对着殷歌撇撇嘴，告黑状道：“阿斯拉闯祸了，把这位姑娘吓得脚都扭了——你抽空好好教育教育它。”说这话时他恰好回头，因此也没能看见，自殷歌出现的那一刹那，青衣姑娘眼中闪过的一抹惊诧。

        殷歌拧眉看向阿斯拉，白狮不敢与他对视，往百里星河身后躲了躲。

        “我没事的。”青衣姑娘连忙摆手，她拍拍身上泥泞，忍着脚踝刺痛，勉强站起来笑道，“一点小伤罢了，是我自己闪得太急，不关……嗯，不关阿斯拉的事。”说罢，她又像哄小孩似的，冲白狮莞尔一笑，全然不作计较。

        殷歌随意地瞟了她一眼，旋即对百里星河道：“没什么事就走吧。”

        见她并无大碍，百里星河也对青衣姑娘抱歉笑笑，正欲离去。青衣姑娘此时忽然开口：“两位请留步。”

        百里星河与殷歌一同顿住脚步，看向她。

        青衣姑娘看了看殷歌，又看了看百里星河，面露迟疑道：“看两位的方向，两位……可是要去浮生无涯居吗？”

        百里星河：“怎么？”

        “两位若是要去浮生无涯居……只怕现在是去不成的。如今正值年关，过节期间，浮生无涯居一律不见外客。”青衣姑娘说道。

        过节期间不见外客？还有这种规矩？百里星河抓抓头发：“那，他们要等到哪一天才肯见外客？”

        青衣姑娘道：“依照往年惯例，应该是正月初七。”

        “正月初七？！”百里星河一瞬间头都大了，浮生无涯居等得起，他可等不起啊。“可、可是我们有很要紧的事必须马上见他！就不能通融一下？！”

        青衣姑娘想了想道：“若当真十万火急，也可以烦请门口的守卫通报一声，只是见或不见，就全在无衣——我是说，裴居主身上了。”

        无衣？裴居主？原来那两封密信的落款之人裴无衣，还是这浮生无涯居的居主？

        当然，百里星河也没错过她关于裴无衣称谓的变化。他和殷歌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与自己想得一样。

        殷歌冲百里星河使了个眼色：能够喊出这么亲昵的称呼，这位姑娘和那位裴居主的关系，应该不一般。

        百里星河也不急着走了：“那个，这位姑娘，恕我冒昧，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与那位裴居主……是朋友？”

        闻得此言，青衣姑娘先是一愣，旋即摇头笑笑：“嗯……以前自然是朋友，只是现在——”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到底算不算朋友了。”

        青衣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沈晴，家就住在山脚下的晚来镇，今日上山，也是为了拜访浮生无涯居。

        只可惜浮生无涯居，或者说是裴无衣丝毫不肯通融，她在门外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却只等到对方送来的一件狐裘，那位裴居主还传话说，如今正值年关，过节期间不见外客乃是规矩，天色已晚，山路湿滑，她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再候下去也是无益，家中还有祖父正在等她，沈晴只得打道回府，结果半路上碰见了阿斯拉，被吓了一大跳。

        “真是抱歉，还要麻烦百里少侠和墨公子送我回去。”说这话时，沈晴正侧坐在阿斯拉的身上。她对着百里星河与殷歌微微颔首致意。

        殷歌曾与百里星河事先说好，在中原地界，若有他人在场，百里星河须得唤他的化名——墨白。毕竟他现在算是违反公然祁连之约，深入中原，“殷歌”这个名字，着实太容易挑动某些名门正派的神经。

        殷歌回话一向视心情而定，对别人爱搭不理乃是常态。百里星河只得代他开口：“没什么，反正浮生无涯居如今不见外客，我们去了也是白去。沈姑娘你一个人留在山里也不安全。”

        百里星河原本提议，沈晴扭伤了脚，行动不便，自己可以背她回去。

        殷歌闻言斜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在阿斯拉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它闯的祸，让它来背。”

        阿斯拉委屈巴巴地嚎了几声，但还是耐不住主人的眼神威逼，乖乖地俯下身子，让沈晴坐了上去。

        白狮又软又乖，几乎是瞬间就俘获了沈晴的一颗芳心。她热情相邀道：“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两位才好——两位若不着急，不如在我家暂住几日？我家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房间也挺多的，收拾收拾就能住。”

        百里星河自是求之不得：“好啊！那就打扰了！”

        殷歌：“……”如果不是为了问出那个裴无衣的有关消息，他要拖着百里星河当场走人。

        百里星河与沈晴一路边走边聊。从沈晴的口中，百里星河打听出，原来这浮生无涯居在几十年前，乃是一位绝世高人的隐居之所。据说这位前辈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他因不愿一身本事就此失传，便打算著书，将自己毕生所学记于书中，流传后世，忽又想起世间技艺、知识何其繁杂，若无人记录，也终将湮灭，遂在此处开宗立派，创浮生无涯居，收录典籍，藏书万卷。只盼有朝一日，能将天下古籍尽数收于囊中，妥善保管，使之永传于世。

        裴无衣正是这位高人的弟子，也是如今浮生无涯居的第二任主人。

        一行人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愈缓，林木渐疏。举目远眺，只见远处炊烟袅袅，一抹落日余晖盘旋在天边，群山青翠，流水潺潺。

        沈晴家位于晚来镇东面，门口种着一株高大的玉兰，小院围着一圈篱笆，院里还有一方菜园，再里面，便是几栋古朴木屋。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老头正候在门边，满脸焦急，左顾右盼。沈晴甫一出现，他便立即迎了上来，“晴丫头，你怎么才回来！你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可急死我了，我就说让你别——你、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他们两个？！”老爷子对着百里星河与殷歌吹胡子瞪眼。

        沈晴安慰他道：“爷爷，我就是摔了一跤，一不小心扭到了脚，还是这两位公子送我回来的呢！”

        沈老爷子怒意渐消，“哦……”他随意打量了几眼百里星河与殷歌，当视线转到沈晴身下的阿斯拉时，忍不住惊呼，“哎哟！好大的一只猫！”

        “爷爷，这是阿斯拉。”沈晴从阿斯拉背上站起来，她摸摸阿斯拉毛茸茸的大脑袋，爱不释手，“这可不是什么大白猫，这是狮子。”

        “——这位是百里少侠，这位是墨公子。我今日去浮生无涯居，回来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伤了脚，幸亏半路遇见他们，这才送我回来。”沈晴解释道，“他们两位原本也要去拜访浮生无涯居，但浮生无涯居如今不见外客，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带他们先来家里住上几日，也当是感谢他们两位出手相助。”被阿斯拉吓得扭伤了脚的事情她只字未提。

        沈老爷子“哦”了一声，终于舍得多分点注意力给百里星河和殷歌。“那真是多谢两位了……诶，等会儿……等会儿啊，两位公子这么容易就答应跟着我家晴丫头回来——”

        他一双沧桑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狐疑地在百里星河与殷歌身上徘徊两圈：“莫不是看上我家晴丫头了？”

        百里星河：“？？？”

        少年一时大为错愕，慌忙摆手：“没有没有！老先生你误会了！绝对是误会！”

        沈老爷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上下打量着百里星河：“嗯，那就好，我家晴丫头可不是说娶就能娶的……”谁成想瞅着瞅着，他的目光渐渐趋于赞赏，“咦，我说小伙子，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可有婚配？”

        百里星河：“……”

        沈晴苦笑不得地打断他：“爷爷！你都在说些什么呀！百里少侠是我的客人！”旋即又冲百里星河无奈笑笑，示意他不要把方才那番话放在心上。

        沈老爷子道：“乖孙女，我就随口一问嘛！”见沈晴柳眉微竖，他又忙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行了吧！”

        沈晴领着百里星河与殷歌来到院中，让他们在此处稍坐片刻，自己先去屋后换身干净衣裳。

        沈老爷子招呼着他俩坐下，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这位沈老爷子的性格，除了喜欢妄想之外，倒也挺好玩的。百里星河接过茶杯时忍不住道：“老爷子，你怎么就只逮着我一个人问——这位公子明明长得也很好看啊，你怎么不问问他？”

        殷歌持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向他扔去一个冰冷的眼神。

        谁知沈老爷子看了一眼殷歌，竟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不行！他绝对不行！”沈老爷子斩钉截铁道。

        “他长得太像那个裴无衣了！晴丫头要是嫁给了他，婚不就白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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