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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苏葳服侍母亲用好药,便穿戴整齐官服,赶赴宫中上任。

        除议郎的身份外,他还加任给事中,官职虽不高,却得以近天子身,出入宫禁。

        差不多要到换值的时间,他需早些到宫中与同僚交班。

        皇上心绪不加,多有恼怒,苦的就是近身伺候的人。

        “唉。”同僚灰头土脸地摇头叹气,不需多想,大概又是做事时哪儿出了差错,火上浇油,被那位好一顿训斥。

        苏葳拍拍同僚的肩,以作安慰,然后扶正官帽,敛笑走进建章宫。

        “臣苏葳,拜见皇上。”

        成帝余怒未消,见他来,面上的怒气消下去些,他用笔柄指了指下首的空出来的桌椅,道

        “你来了啊,先坐下。”

        苏葳抬步落座,衣袖擦过桌角,不期然湿了一块,他迅速把衣袖收进手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似的拿起搭在笔架上的狼毫笔。

        下笔声簌簌,成帝桌前堆积的奏折数目慢慢变少,他的脸色却比苏葳刚进来时差上好多,奏折上朱批的最后一笔留下的墨色越来越浓。

        等奏折批完,上好的狼毫笔笔头四下炸开,看起来可怜极了。

        苏葳就在这般低沉的气压中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落笔稳健有力,丝毫没被天子余怒所影响。

        成帝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揉搓着眉心看向苏葳,疲惫问道,

        “爱卿学富五车,直谅多闻,太子身边虽有林相任太傅,监督教导左右,但林相总归年纪大了,可做太子师,却难以成友。朕想着,让你来做太子少师,一来辅助相国,分其忧虑,二来也可让太子身边有个亦师亦友的人,总不至于太孤单。”

        “还有太子少保,朕有两个人选,想听听你的意见。”

        “太子太保,朕想择皇太后胞弟来做,而少保嘛,邓万生瞧着合适,可徐卿朕也爱重,总怕厚此薄彼,亏待了两位爱将。”

        猛地攀上东宫,苏葳仍旧平静地连眉头都不见皱一下,他略过成帝的前一件事,起身回道,

        “皇上英明,臣对徐、邓二位大人皆没有来往,不知其秉性如何,不过倒与穆将军有过几面之缘,穆将军可谓武痴,行事皆喜以武论英雄,若是碰上二位大人,还真不知是前浪打得高,还是后浪推得好。”

        “论武功,自然是徐卿更胜一筹。”

        成帝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意不明。

        苏葳,成帝私下查过他的出生,干干净净一览无遗,心有鸿鹄之志的书生,守着寡母住在天子脚下,每天做的事就是读书,和眺望宫城,唯一值得人注意的,只有他出现在朝堂上的缘由——

        温善文。

        大周选官多用察举制,普通人想要做官,只能靠等,家境好点的,就用钱财打点,也就是俗称的买官,不过这样得来的官职都不会太大,最多是个地方小官,运气好点的,就去有当朝大儒在的学堂,力争上游,被这些大儒看上,以得到官职傍身,如此,往往可靠自身得到尚且光明的前途。

        最难的,就是苏葳这一批,既没钱打点,也没关系上学堂,只能自己关在四面通风的无力啃书,一辈子,十有八九都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白面书生。

        而温善文,这个最令他头疼的光禄大夫,为官几十载,从未有过举荐之举,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没一个配入他眼的,此人狂放傲物,自恃才学,连林旬友都不看在眼里,可八年前,他竟然破天荒地向朝廷推举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书生。

        成帝对这书生无比感兴趣,甚至不惜打破陈规给人赐了座宅子,意在观察其心志。

        就这样暗里观察了近一年,他才把人分为给事中,予其近身伺候之权。

        要知道,自古能入宫禁中的大臣,多是官宦子弟,何曾有过布衣。

        四儿子当太子,非成帝本意,或者说,他根本就还没有考虑过要让谁来做太子,不过,让四儿子做太子,事后想想,也并非不可,至少,他不像大儿子晋王,不仅自身才高,还有庞大的母家做靠山,也不像三儿子,生母是皇长姐的养女,皇后徒有虚名,徐家凋零败落,他根本不用担心这样的儿子做太子,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威胁。

        他有足够的权利,让其在自己死前,永远都跳不出他父皇的五指山。

        林旬友是一步棋,苏葳是另一步。

        而穆家和邓万生,就当是给他的补偿与历练,毕竟贵为太子,也不能没有可用之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能,没有足够的实力御下。

        苏葳坦荡地接受成帝的打量,等对方收回目光,才道,

        “帝后团圆,边关安定,储君当立,君臣同心,此乃兴盛之象,正值秋日,皇上何不举行秋猎,以彰显我大周国富民强,威慑四方。”

        确实,像春猎秋猎这样的大型赛事,自先后去后,宫里很少再办过,后来皇后避居皇陵祈福,许是出于维护皇后尊荣地位的缘故,两三年没再有过春秋猎。

        此时听苏葳提起,又想到纵马时的酣畅,成帝不禁意动。

        不过,帝王出行,少不了大张旗鼓,司徒氏的事还没在众人心中彻底淡去,成帝忌惮着,总想重新找回贤名,若此时秋猎,难免让那些言官书生有文章可做。

        “让朕想想,此事容后再议罢。”成帝摆手,不再多言。

        苏葳也识时务地,重新埋头办事。

        下了值,回到府中,他先去看母亲,问了伺候母亲的丫鬟母亲今日可有不适,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转身回到书房。

        火折子点燃蜡烛,高大的人影顿时出现在书架上,他习以为常地走到书桌后坐下,

        “徐大人今日来得早了些。”

        人影微动,“皇帝那边答应秋猎了吗?”

        “尚未。”苏葳摇头,并道,“秋猎是大事,需昭告溧阳百姓,丑闻在前,皇上不会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说那么多干什么!”人影似有些恼怒,

        “你直接说有什么办法就是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大人勿要操之过急。”苏葳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悠哉悠哉的样子立马激怒了躲在暗处的人。

        刺眼的剑光自他浅棕色的瞳仁划过,一瞬间,一把磨得发亮的剑就架到了他脖子上,

        “别给老子整官场上那一套。”

        “听着恶心。”

        把肩上的剑当做下酒菜似的,苏葳一杯茶下肚,抬手推开长剑,道,“就是做生意,也得讲求你情我愿,徐大人这般强人所难,岂是君子所为?”

        蠢蛋才想当劳什子君子,黑皮面具后的男人不屑,他打从娘胎里出生,就和君子这玩意没缘分,绞尽脑汁回想着她交待的话,他复抬起剑柄,逼近苏葳,

        “皇帝视你作心腹,不错,把你拨给太子用,确实令人眼红。可苏葳,对外,你还只是个议郎而已,虽可参预朝政,却只能做应对顾问之职,呕心沥血一辈子,却连个名都留不下。太子年少,正值用人之时,只要太子即位,你所有的抱负,皆有大展身手的地方。”

        “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为他人所眼红的天子近臣。”

        “你该比本咳我清楚,帝位一天不轮转,你就一天不能得偿所愿,难不成,曾经惟愿两袖清风,兼济天下,为解万民忧而不惜以命相搏的苏大人,也被功名利禄迷了眼?想一辈子,靠讨好天子为生?”

        不。

        苏葳用力捏着杯身,浑身写满了不甘二字。

        他一点都不想做给事中,不想每天挖空心思讨皇帝的喜欢,他是臣子,但不是皇帝的臣子,他要做百姓的臣子,百姓的儿子,他想做父母官,想做实事,

        而不是,所谓的,天子红人。

        皇上让他做给事中,怀的什么心思,他知道,初初被温大人举荐时,他沐浴焚香,素斋三日,跑去香山的寺庙听了半日的佛经,他在佛祖跟前,在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指天发誓,几年官途几年血,血血都落向农田。

        他甚至难以思考为什么徐伏能猜出他“为虎作伥”的真正心思,那一段的质问,全然乱了他的心神。

        皇上重用他吗?重用的,为了稳固自己的帝位而重用他,看中的,是他的能够为集权出谋划策的聪明,而不是,他为民办事的能力。

        “弑君,是抄家灭族,遗臭百年的大罪大过。皇上他近些年虽行事偏颇了些,可从前,确实称得上明君。”

        苏葳低声说道,不知是要说服对面的人,还是试图说服自己。

        “既然江郎才尽,更该退位让贤。这样,也算省得他后面糊里糊涂地,做出更大的错事。皇帝不是想名留青史,不想留污点嘛,正好,遂他心愿了。”

        那位“徐大人”才听不进什么道理,他也没那吃得空地去把成帝的功与过罗列开来,一个功一个过地抵消,最后来看是哪方胜。

        所以,他根本没法对苏葳现在进退维谷的境况感同身受,不过,她说了,要想达到目的,就要会看脸色,啧,现在苏葳的脸色难看得要死,还是别再逼下去好了。

        否则,给人逼得反水了,他这弑君的计划实施不下去,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干净利落地收剑,走进暗道前,不忘留下一句非常彰显格调的话,

        “苏大人慢慢考虑,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墙壁重新归于平整,苏葳脱力地放下茶杯,仰靠在椅背上,看着房顶。

        房顶并不高,压在他脸上,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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